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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04-25 15:47:49

向阳而生 已完结

向阳而生

来源:阅文作者:王灵均分类:短篇主角:招娣,李金芳

看过王灵均的《向阳而生》总是不自觉地被招娣李金芳的故事所吸引,然后莫名其妙情绪上开始产生波动,喜欢短篇风格小说朋友可以阅读,下面是《向阳而生》内容:我娘被我爹打得头破血流。许是上天怜悯,我与母亲重生了。但我还不知道,在母亲的带领下,我们的日子将地覆天翻。...展开

《向阳而生》章节试读:

07

[离婚]这个词,是我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听到过。

山村的女人,这辈子可能都想不到要离婚,或者说,她们压根不知道离婚后自己该何去何从。

她们从小就被父母贱卖给了男人,这些男人有的老,有的丑,那些如花似玉的姑娘嫁过去,红色盖头一掀,第二年就变成了娘。

隐藏在大山深处的村子,只有一条小道通着外面的乡镇,曲长狭隘,像是女人们永远也望不到头的家。

久而久之,她们被压迫地麻木了,也就忘了自己曾经是谁的女儿,忘了自己原本的名字了。

日复一日的农活劳动,田埂到处是挺着大肚子耕作的女人。生产之日的分娩之痛不是最恐怖的,最恐怖的是第二天,有的女人因为生的不是儿子,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大众面前。

她们去哪里了呢?大概只有她们的丈夫知道了。

我爹听到“离婚”两个字,眼睛变得猩红,额头上的青筋突起,[我看死婆娘你是活腻歪了,又欠收拾了是吧?]

我娘面不改色地看着他,[你放在床底下的那些钱都被我藏起来了,你要是打死我,你这辈子就别想知道在哪了。]

我爹听罢急忙跑去查看,发现被褥底下的钱真的不见了。

他的脸涨得跟猪肝一样红。

后来,我的老师告诉我,没本事的男人就是这样,外强中干,轻易就会被别人拿捏痛处。

我娘拉起我的手,我感受到,她的掌心其实也沁出了许多汗。

但她还是勇敢地护在我面前,声音像从远处飘来。

[上一世,是娘对不住你……]

我鼻子一酸,眼眶紧跟着湿润了。

我娘继续对着我爹说∶[从今天起,我和妮儿搬到村西头空闲的两间屋子里住。]

我能清晰感受到我娘颤抖的手,我紧紧握住,像是握住了许多年前不曾拥有的母爱。

当我们娘俩互相搀扶着走出门时,清晨的灰已经褪去,天光大亮。

08

我娘带我去了乡镇的集市。

印象中我小时候只去过一次,还是偷偷跟着我爹和弟弟后面。

村子里从来没有规定过女人不能去山脚的乡镇,不能逛集市,但是女人们还是约定俗成地把自己奉献给了灶台、田埂与男人。

集市熙来攘往,也有许多女人在逛集市,她们穿着红绿的袄子,脸上涂着粉黛,笑意盈盈。

我看呆了,第一次知道,原来女人也可以有另一种活法。

当第一锅包子出笼,白花花的热气扑在我脸上时,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

咬着新鲜的肉包子,我娘用粗糙的手摸了摸我的头发,眼泪积蓄在眼眶。

[孩子,娘活了这么多年,也亏待了你这么多年,直到重活一世,才想明白。]

[娘之前一直围着男人转,幻想着只要有一天能生下儿子,丈夫就能回心转意。]

[娘错了。你被按在铁桶里的那天,我才想明白,一味的隐忍,换来的不是谅解,而是变本加厉的虐待。]

母亲牵起我的手,泪眼婆娑地看着我,[娘不求你的原谅,只盼着这一世能好好照顾你长大成人,好好的……]

母亲说到这里,泣不成声。

我看着她,她不过三十多岁,却苍老地像五六十岁一般,眼角的皱纹像是风干发皱的腌菜,她的三十年时光就腌在那一亩三分地,连喘息都困难。

我没有回她的话,而是把热乎的包子递到她的嘴边。

[娘,趁热吃,别凉了。]

09

我娘是个聪明又干练的女人,这点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都看得出来。

那时的我在想,我娘就算离开了我爹,也一定会过得很好。

这句话在后来也得到了印证。

当我看到娘仅用了半天就把两间破败荒凉的屋子收拾地井井有条时,不由得连连赞叹。

娘把路边摘的野花插进瓶子里,放在窗前,嫩黄的花瓣随着微风不断点头,像是为我们的新生送上祝福。

[每天起床看着这花,心情也会变好。]娘慈爱地摸了摸我的头,[以后想吃什么都跟娘说,娘尽力满足你。还有新学期就要开学了,娘之前纳鞋底攒了一些钱,没告诉你爹,学费的事情不用操心,你放心去上学就行。]

娘把从家里带出来的钱摆放在桌子上,这些钱已经发皱了,娘一张一张地捋平,把钱分成了几份。

[这一份给妮儿上学用。]

[这一份给妮儿买新衣服。]

[这一份当做妮儿在学校的生活费。]

……

还有最后一份,娘没有说它的用途,只是神秘兮兮地对我说,妮儿,咱们的好日子要来了。

我百思不得其解,第二天,看到娘独自一人在村西口荒地上敲敲打打,几根架子矗立在那里。

[娘,这是什么?]我问道。

我娘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对我说,[妮儿,这是葡萄架。]

我娘要种葡萄。

这在我们村可是闻所未闻。

之前我娘要离家出走的事情就在村里闹的沸沸扬扬,大家都觉得我娘疯了。

[一个女人,离开了男人,还能做什么啊!]

[我看这婆娘还是打得少了,多打几顿,就知道老老实实守着丈夫孩子过安生日子了!]

[等这婆娘自己出去过几天,就受不了回家乖乖找男人了。]

众人嗤之以鼻,把我娘和我当成了茶余饭后的笑谈。

现在听说我娘要在村子里搭大棚种葡萄,众人纷纷围了上来,等着看我娘的笑话。

[放着好好的小麦不种,非得捣鼓这些玩意。]

[要不怎么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饭都吃不饱,还想着种稀奇东西,异想天开。]

我爹和我弟听说了这件事,得意扬扬地跑过来讽刺挖苦我们。

[我和你相处了这么长时间,我还不了解你嘛,你离不了男人,疯了几天也该老老实实回家做饭了!]

我娘冷冷地看着我爹,反唇相讥道∶[谁离不开谁还不一定呢。这两天的烟钱又不够了吧?几天没吃早饭了?田里的杂草又长出来了吧?没有我操劳这个家,你们的日子肯定不好过吧。]

我娘瞥了一眼我爹棉袄袖子上的破洞,嗤笑了一声。

我爹摸了摸空荡荡的口袋,像是被戳中了肺管子,脸涨红了起来。

[想看我的笑话,做梦去吧。]我娘不再施舍给我爹多余的眼神,继续埋头整理着她的葡萄架子。

我爹气得整个人都在颤抖∶[你……你等着!等你把钱都赔干净了,你求着我回我们老王家,我也不会同意!]

我爹拉着我弟,在屋门前狠狠吐了两口唾沫,见我娘没有理会,自觉尴尬,愤愤踹了土堆一脚,惺惺走了。

我娘从始至终没有再抬头看我爹一眼。

10

夜里,我起床上茅厕,看到娘的床头点着煤油灯,正在写着什么。

我凑近,发现娘正在本子上一笔一划地为葡萄每个时期规划着。

萌芽期、新梢生长期、开花期、浆果生长期……

母亲一板一眼地写着,适宜温度、土壤湿度都列了出来。

我忽然想起,上一世母亲曾对我说,她在成为嫁给我爹之前,上过几年的学堂。

母亲并不是只能靠男人的附庸,她聪明、能干、吃苦耐劳,拥有世间一切美好的品质。

她在成为父亲的妻子之前,先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她也会坐明亮的教室里听老师讲课,也会为今天穿什么颜色的裙子而感到苦恼。

我默默看着母亲的字迹,清秀隽永,仿佛潺潺流水,从上一世流淌到了今天。

母亲揉了揉酸痛的眼睛,笑着让我早点睡。

我转过头去,眼泪不知何时浸湿了脸庞。

11

寒来暑往,而岁成焉。

葡萄成熟的那个午后,我娘兴奋地从屋外跑进来,激动地抱住我,嘴里不住念叨着∶[成功了,我们成功了!]

我急忙跑出去看,只见一串串圆润晶莹的红皮葡萄挂在绿叶舒展间,阳光映着晶莹的露珠,恍若新生。

几辆大车驶入山村,这在村里引起了不小的动荡。

他们没见过汽车,尤其是这么大的汽车,一群人跟在汽车的后面,窃窃私语,汇成了长长的一条人流。

人们发现汽车在我家门口停了下来。

一位身穿西装的男人从车上走下来,母亲早就准备好了迎接,她伸出手,脸颊红扑扑的,是从未有过的红润。

这个男人是镇上的企业家,一直在研究葡萄种植技术。半年前去乡镇吃包子的那次,母亲就已经联系上了这位企业家,开始着手准备了。

她请求这位企业家给她半年的时间,她要利用村子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种出城里人想要的葡萄品种。

没想到,母亲真的成功了。

听完男人的讲述,周围投来了各种滋味的目光。

有艳羡,有嫉妒,也有跃跃欲试……

最终,西装男人决定把红皮葡萄的受理权交给我母亲,他负责提供资金支持,我母亲负责笼络人马,在村里大规模开展。

曾经那些挖苦嘲讽过我们的人,有的气得咬碎了牙,有的则一改往日讥讽的态度,求着分一杯羹。

我娘坐在椅子上,淡淡地看了这些人一眼,开口道∶“想加入可以,就一个条件,只要女人。”

12

此条件一出,人群炸开了锅。

“女人能干什么?”隔壁的李哥啐了口唾沫。

“女人得洗衣做饭带孩子,哪来的时间干大事,这种事还得男人上。”村头张户嗤之以鼻。

“不就是种个破葡萄,跟谁稀罕似的,一个女人还蹬鼻子上脸,敢跟男人叫板了?”村东的郑叔骂骂咧咧。

我娘神态自若,扔下一句“那就请回吧”便转身离去,那群男人骂累了,自知没趣,便灰溜溜地走了。

夜里,我娘正准备熄灭窗边的蜡烛,只见一个人影从窗边探出头来。

来者正是李哥的妻子李嫂,她的脸颊乌青发紫,一只眼睛也肿了,一个人站在黑夜里,看起来很瘦削,仿佛风一吹就倒了。

我娘赶忙将李嫂请进来,李嫂一进门,便呜咽起来。

我娘看着她沾满泥土的薄衣,还有那嘴角的血痕,便都了然于心了。

[想和我一起干吗?]烛光下,我娘的眼睛闪烁着火苗的倒影。

李婶抬起头,左眼高高肿起,里面布满了血痕。

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朝我娘点了点头。

我躲在门后,看着烛光里的母亲,一股说不出的感觉从内心深处升起。这种感觉,多年后我才明白。

13

第二天清早,我家门口聚了一堆女人。

她们穿着破旧的粗布衣服,把脸藏着头巾的包裹下,怯生生地望向我娘。

我娘的葡萄园只招女人的消息不胫而走,她们都是来找活干的。

有一部分女人怕被自家丈夫打,只敢站在远处探着头望。

李嫂站在前面,声音沙哑∶[婶儿,大家伙实在是忍不了了,这才来投奔您了。您是我们村第一个敢自立门户的媳妇儿,我们都很佩服您。]

身旁的赵家媳妇呜咽了两声,撸起袖子让我娘看,只见白花花的臂膊上全是烫伤,掀起的皮肉触目惊心。

我看着赵家媳妇的惨状,思绪又被拉回了重生前的那一夜,我浑身都被浇上热水,皮开肉绽的味道这辈子都忘不掉。

赵家媳妇哽咽道∶[我染了风寒,只是昨晚没有及时给他烧饭,他便把炉子上正烧着的沸水泼在我身上……]

这句话像是抽掉了村子女人的强撑着的那根骨头,一时间,情绪像潮水般翻涌而来。

[我这只眼睛就是被家里男人打坏的。]一个女人摘下了面罩,露出伤痕累累的右眼。

[我这条腿就是被他打折的。]一个女人撂起了裤腿,我才注意到她一路都是一瘸一拐走来的。

[我怀胎九月的孩子,就因为是个女胎,被他扔到河里淹死了!]一个女人戚戚地喊出来,红肿的眼睛暴露了她曾在无数深夜为孩子哭泣。

……

提到孩子,我娘的身体明显颤抖了一下。

她可能也想起自己曾有个孩子,死于父亲的愚昧与残暴之下。

于是,我娘用第一批卖葡萄赚来的钱,把隔壁村荒着的几处房屋盘了下来,修缮过后,让这群可怜的女人们住了进来。

[从今天开始,你们不再是谁的妻子、谁的母亲,你们先是你们自己,明白吗?]我娘看着面前这群可怜的女人,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我娘把葡萄种植用的工具分发给她们,并耐心地教她们什么是育种,什么是抽条,怎么施肥,怎么最合理化地运用土地资源……

我看着我娘认真授课的面庞,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她握着我的手,一点点教我写字的模样。

如果没有遇到父亲,她那么聪明,也许会考上一所好的大学,拥有更宽广更辽远的人生。

那样我和母亲可能就不会相遇了。

可那又怎样呢。

至少,我不用再出生在一个穷困且破碎分家庭,受尽欺辱。

至少,我的母亲她会更加幸福。

14

被压迫了数十年的女人们开始反抗了,这可把村里的男人气得不行。

在他们眼里,女人就是男人的挂件,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是压在箱底只有天冷时才会想起的破棉袄。

有一天,这群女人竟然骑在了他们头上,竟然还真能靠自己赚钱了,与其说他们怒了,不如说他们慌了。

而没本事的男人,攻击一位女性最好的方式,就是造黄谣。

既然我不能从专业领域碾压你,那我就从道德方面诋毁你。

我在上学的路上,听到几位男同学在窃窃私语。

他们看到我,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互相推搡了几下。

其中一个对着我大喊∶“荡妇的野种!”

我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冲上去一拳打在他的脸上,把他扑倒在地。

站着的几个男孩没想到我这么猛,他们互相看了对方一眼,没有管地上的男孩,遁作鸟兽四散。

我骑着骂人的男孩的身上,一拳又一拳地打在他脸上。

他一开始还反抗,后来眼见我的疯状,便开始求饶∶“姑奶奶,我错了,这不是我说的,而是我爹听隔壁王叔叔说的!他说你娘和那个卖葡萄的城里人有一腿!”

隔壁王叔叔,就是我爹王刚军。

我从男孩身上起来,他抓起书包就跑,我又朝他的屁股踹了一脚。

我娘说的对,不惹事也不怕事,你越软弱别人就越欺负你。

看着被我打跑的男同学,我心里一阵畅快,可畅快之余又开始担心母亲。

我带着心事回到教室,同学们看着我就像看到了恐怖的瘟疫一般,纷纷躲开。

我自然知道他们为什么如此这般,但还是叹息于谣言传播速度之快,短短一天就传遍了学堂。

老师敲了敲我的桌子,示意我跟她出来。

我跟在老师身后走出了教室,老师走了几步后停住脚步。

我和老师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对不起老师,请你不要让我退学。”

“亲爱的,不要因为你母亲的事烦恼,老师相信清者自清。”

听到老师的话后,我微微一愣。

老师轻轻抚摸着我的头,面带微笑∶“老师很佩服你的母亲,也相信你母亲的为人。”

“自古以来,‘贞洁’二字都是父权制社会下,男子为了更好的奴役女子,而设置的陷阱。男人可以有三妻四妾,可以莺莺燕燕,女人就必须抱着贞洁牌坊,草草过完一生。”

“放在现在的社会下,在女人可以从事经济劳动不再依附于男人的情况下,我很遗憾地看到,小溪村还在沿袭父权社会的老路。”

“而我没有勇气去打破传统,你的母亲却做到了。”

这是第一次有人跟我讲父权社会,跟我讲母亲的伟大。我懵懂地看着老师,似乎有一粒种子在内心悄悄种下,生根发芽。

“比谣言更可怕的是人心,但能打破谣言的,也是人心。”老师讲一个信封塞进我的手里,长舒了一口气,像是吐出了什么重担。“把这封信交给你的母亲,我无法完成的事情,相信她能做到。”

也只有她能做到。

最后一句话一直在我脑海回响。

等我回到家,临近傍晚,天空已经蒙上了一层梦寐般的冰蓝色。

15

我把老师的信交给了母亲。

因为常年累月地在煤油灯下研究葡萄的配种,母亲的眼睛已经熬坏了。今年春天,我去集市上给她买了一副老花镜,她收到礼物时,笑得像个孩子。

母亲从盒子里拿出那副老花镜,仔仔细细地读着信中的每一行字。

母亲读完信,嘴里不住地念叨着“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我好奇地凑近看,只近信封里还放着一张结婚证,是老师和我们村一个男人的结婚证。

那张结婚证安静地躺在那里,悄无声息。

只是我总觉得这张结婚证哪里怪怪的,但就是说不上哪里奇怪。

……

日子就这么波澜不惊地又过了几天,村里的女人受了母亲的恩惠,也在朝夕相处中渐渐了解了母亲的为人,对于母亲“与其他男人有染”这种谣言自然是不信的。

偶尔有几个嚼舌根的,也都是些造谣生事的男人。

那些男人见投奔我娘的女人们都没有信的,自觉没趣儿,谣言传了几日也便风平浪静了。

这真映了老师的那句话,“能打破谣言的,也是人心。”

得道者多助,失道着寡助,就是这么个道理。

我耸了耸肩膀,将院子里新摘的葡萄放入嘴中,牙尖刺破薄薄的皮,丰盈的汁水就蔓了出来,整个口腔都是甜滋滋的。

我娘站在院子里,指挥女人们给葡萄打霜、翻土,整个院子都是白花花的塑料大棚,棚子里温暖如春。

小溪村的女人们没有了丈夫的桎梏,干活都格外有劲,本来预计两天才能干好的活,半天就超额完成任务了。

母亲端着一盘盘刚摘下的新鲜葡萄,招呼着大家伙来尝尝。

一片其乐融融的景象。

我坐在窗前看着这一切,嘴角也不自觉挂上了笑意。

仿佛,仿佛日子一直这般,细水长流。

就在我猫在窗沿上打瞌睡时,熟悉的声音再次在我耳旁响起。

这个声音,已经深深刻入我的记忆里,怎么也忘不掉。

是我爹的声音。

他像疯牛一样冲进了葡萄园,手里拿着干农活用的镰刀,对着刚架好的葡萄架砍着,李婶前去阻止,被劈中了肩膀,吃痛地蹲在地上。

新鲜的葡萄一串串跌在泥土里,裹上了烂泥,没有了往日的神气。

“李金芳,你给我滚出来。”

我爹像是喝了很多酒,脸涨红地像个猴屁股,神态凶狠,仿佛我娘只要不出来,他就能把整个葡萄园全砍了泄愤。

下一秒,我娘就出现在他面前,面不改色地看着我爹,像是在看一条可怜的野狗。

“你……你亲儿子摊上了事,你个当娘的也不……不管管?真是最毒妇人心……!”我爹举着镰刀,眼睛瞪得溜圆。

我这才发现,已入春,他身上还穿着破旧的薄袄,脸上不知是被谁打了,青一道紫一道。

我娘淡淡的看着眼前的疯子,嘴里吐出四个大字∶“关我屁事。”

原来,我弟为了学我爹抽烟,就去偷了隔壁邻居家的钱,结果被当场逮住,一顿毒打。

我爹去理论,也被按在地上一顿打。

邻居家放言,自家丢了三千块外加一个祖传怀表,要我爹三日内把钱凑齐,不然就把我弟的手指剁了喂狗。

自从家里没了我娘,田没人耕了,布没人织了,我爹就天天在家抽烟酗酒,坐吃山空。现在就算是把我爹的三间茅屋卖了,也凑不齐三千块钱呐。

潦倒之际,我爹又想起了我娘。

你不是种葡萄有本事吗?好呀,那这三千块钱就你出,你这个当娘的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只是我爹没想到,我娘还真能“见死不救”。

我爹气得脸上的伤都要裂开了,肿胀的脸配上愤怒的表情,特别滑稽。

我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爹这才注意到了我。他直愣愣看了我一会儿,忽然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

他拽着我的衣袖,嘴里不住嘟囔着∶“还有个闺女……还有个闺女……能卖个好价钱……”

我拼命甩开我爹的钳制,但我爹的力气大得像头牛,无论我怎么甩都甩不掉。

我爹像是疯了般,拼命地拽着我往屋外拉,我感觉自己的胳膊都要被扯断了,筋脉像是被一根弦捆绑住,生疼。

就在我拼命挣扎之际,“咣当”一声,一把铁锹砸在了我爹头上。

我爹晃悠了两下,松开了手。

我朝我爹身后望去,我看到了小溪村无数被压迫的女人。

她们手里有的拿着铁锹,有的顺手从地上捡来树枝,有的直接赤手空拳。此刻都站在我的面前,汇聚成一条江河。

她们有的还是刚过门的媳妇,有的已是几个孩子的母亲,但无论她们曾经是谁,她们如今的点点星火,足以燎原。

小溪村的女人们冲上来,把我爹团团围住,用脚踹,用指甲挠,我爹躺在地上抱头求饶,像是路边的野狗。

眼前的画面逐渐与我重生前的画面重叠,各种人脸从我的脑海里逐一闪过。那个凄冷的夜晚,当滚烫的沸水浇灌在我稚嫩的皮肉上时,我是否会想到,上天会给我重活一次的机会。

我是否会想到,那些讥笑龌语、冷眼旁观,有一天也会被温情所替代。

当我爹踉踉跄跄地爬出门时,他身后划出了长长的一道血痕。

我抬头,正好对上了母亲的眼睛。

16

我爹最终还是没有把钱还上。

邻居家说到做到,真的剁了我弟弟的手指。

后来听女人们谈论起来,说弟弟对父亲的无能怀恨在心。

一个无声的夜晚,我弟在茅屋里放了一把火,活活烧死了我爹。

弟弟放火的时候,还把门给反锁住了。路过救火的人说,当时我爹的惨叫声,声声透着绝望。

我爹到死都想不到,自己疼爱了半辈子的小儿子,竟成了给他致命一击的那把刀。

我听说了这事,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放下茶盅。

业因业果,昭彰循环,屡试不爽。

……

我娘把信封交给我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变成半透明状了。

其实我早就应该想到了。

一向软弱老实的母亲,怎么会忽然性情大变。

在山村里蹉跎了半生的母亲,怎么会忽然思想如此先进。

一个现代人穿越到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小山村,开局即死局。她是需要有多大的勇气,才能一点点捡拾起原主的碎片,才能一点点在这片晦暗的生土上,改写故事的走向。

我呆呆地望着逐渐透明的“母亲”,眼泪不知何时滑落到嘴角,蔓开一股咸涩。

“那……那……”

有许多话堵在喉头,却迟迟说不出来。

谢谢你的出现。

谢谢你的付出。

谢谢无数个“李金芳”的前仆后继,成就了无数人的希望。

“母亲”含着泪的眼睛一直在看着我,无声地笑了。

我第一次注意到,母亲的眼睛如此的好看。

一眼,仿佛一辈子那么漫长。

直到“母亲”彻底消失在我眼前,我急忙伸手去抓,却只有风从指尖溜走,雁过无痕。

17

我成为了小溪村女人们新的支柱。

“母亲”消失前给我的信封,是老师曾要求我转交给“母亲”的信封。

这封信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回到了我的手里。

信封里放着老师与小溪村男人的结婚证,与其他结婚证不同的是,这张结婚证并没有“钢圈”。

而不止是老师的,小溪村所有的结婚证,都是违规的“假证”。

小溪村的男人们怕留不住绑来的女人们,便通过制造假证,来作为“后手”。

他们想通过这种虚假的法律效益,来满足他们的私欲。

老师早就发现了这个秘密,可是她不敢揭发,更不敢反抗。她怕一束微弱的火苗不仅无法燎原,还会招致野狼的报复。

但我娘出现了。当点点水滴汇聚成江河,老师终于勇敢地迈出了那一步。

至此,我终于理解了老师那天,如释重负的叹息。

……

当鸣着警笛的警车第一次驶入小溪村时,当曾经那些作威作福的男人被拷上了银链时,村里早已断流的溪涧忽然冒出了汩汩新泉,晶莹剔透,鲜活透明。

那些曾经困住无数女人的茅屋,如今已经被推翻重建,一幢幢楼宇拔地而起,一间间葡萄大棚矗立在风中,似乎在诉说着,小溪村百年来的故事。

我小心翼翼地收拾母亲遗物,一张泛黄的信纸从遗物中滑落。

我弯腰捡起,待看清信中的内容,眼泪夺眶而出。

窗外李婶探出头,招呼着我吃新鲜采摘的葡萄。

我抹了抹眼泪,朝屋外走去。

“哎!这就来!今晚想喝婶儿酿的葡萄酒了呢!”

_正文完_

番外

我不是稀里糊涂就穿到李金芳身上的。

是我选择了她。

当系统把几个穿书人选放在我面前时,我一眼就挑中了李金芳。

懦弱,顺从……几乎所有农村女性身上的”奴性”,都能从她的身上窥见。

但是我选择的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她临死前的画面。

一个沉默了半辈子压抑了半辈子的农村女性,为了救自己的女儿,在最后一刻发出的呜咽与怒吼,像针一样狠狠刺进了我的心窝。

李金芳的女儿这辈子没有享受过母爱。小溪村的女人们这辈子不知道何为“反抗”。

我觉得,故事不能就这么结束。

总得有人续写,新的篇章。

于是我选择用自己的寿命,向系统换来了李金芳母女的新生。

故事的最后,我的身体变成半透明状,这也意味着我的生命要结束了。

但真的结束了吗?

未必。

因为我看到,新的生命在李金芳女儿的身上延续了下来。

在千千万万个女性的身上延续了下来。

这就足够了。

人们总说,为众人抱薪者,莫使其冻毙于风雪之中。

可我却从未觉得过寒冷。

因为当人们走出众多苦难,自会看到生命如月壮观。

_全文完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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