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完结 10.
「好了。」
不知过了多久，爸爸终于开口终止了妈妈的咒骂。
他盘着腿坐在炕上，眉间皱成了一个川字，他深深吸了口烟而后向我看来。
「你真要继续念书？」
我压下心中惶然，看着爸爸的眼睛点了点头。
半晌，爸爸捻灭已经只剩烟屁股的旱烟，哑声落下一个字。
「好。」
「她爹！」
妈妈急急喊了声。
爸爸冲她摆摆手，对我说：「行了，时候不早了，去睡吧。」
我操纵着有些僵硬的腿站起来，在妈妈的欲言又止中缓慢的走了出去。
直到走出爸妈房门，被冰凉的夜风扑在脸上。
我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爸爸居然真的答应让我继续念书了！
前所未有的兴奋从脚底直窜大脑皮层。
想尖叫，想大笑，想迫不及待去学校告诉乔老师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我死死捏着拳头，将已经奔涌到喉咙的所有声音全部强压下去。
这一刻，我对爸爸的所有的埋怨，顷刻间烟消云散。
可下一秒。
爸妈压低后的对话，从门缝窗户间传了出来。
「她爹，你糊涂了不成？这会儿不给大丫说人家，等她年纪大了没人要了可咋办！凑不够儿子以后娶媳妇儿的彩礼钱又咋办！」
跟妈妈的急迫不同，爸爸的话说得不疾不徐，但字字句句都透露出让我心惊胆寒的无情。
「急什么？我这几天都跟人打听过了，现在念过高中的女娃可比那些没念过几天书的值钱多了，反正那个学校也不收钱，咱就先让她念着，等她念完高中了值钱了，保准咱们门槛都要让来说媒的人踩平，到时候要多少彩礼还不是咱们说了算？」
11.
自从得知爸爸的打算。
我读书时更加拼命了，说句废寝忘食也不为过。
在学校时，经常连午饭都顾不上吃。
我的基础太差，脑子也没有那么灵光，就只有像乔老师说得那样，学会「笨鸟先飞」。
「慧慧。」
这天中午，我正在教室埋头苦读，乔老师端着个饭盒走了进来。
我不解其意看过去，乔老师笑着摇摇头，把饭盒放到我面前：「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这么用功，但你还在发育阶段，不能不吃饭的。」
乔老师打开饭盒，不算丰盛的饭菜香味扑面而来，引得我的肚子「咕噜噜」直叫唤。
「就知道你饿了。」乔老师冲饭盒努努嘴：「快吃吧。」
我不好意思地结过她递来的筷子，一声不吭地狼吞虎咽着吃起饭来。
不到十分钟，满满当当的饭盒变得空荡荡。
乔老师满意地笑笑，她不用我动手，干脆利落地收起了饭盒。
「慧慧。」
阳光下，乔老师专注而温柔地望住我。
「你能跟老师说说，为什么忽然这么拼命吗？」
我心下有些惴惴，握着笔的手不自觉收紧。
长久以来的相处让我清楚，乔老师虽然从没在我们面前表露过，但她其实非常厌恶村子里的陋习。
但此刻，她并没有催促我，只沉静地坐在我面前，宛如一汪温暖的泉水，将我满目疮痍的心浸泡得又松又软。
沉默了十几秒，在乔老师鼓励的眼神中，我终于鼓起勇气。
「前几天，我妈说想让我退学嫁人。」
12.
才说了这么一句，就看到乔老师原本舒展的眉眼猛地皱紧。
我深吸一口气，忍不住扣了扣指间厚厚的茧子，那是我过去几年，帮爸妈做农活、干家务磨出来的。
「我跟他们说我想继续念书，我爸答应了，可我在门外听到我爸说，读完高中的女孩说亲的时候能多要彩礼，他之所以还能让我读书，就是为了将来能把我卖个好价钱。」
「太过分了！」
乔老师怒而拍桌，却又不像村里那些人似的能说出难听的话来，只一个劲儿重复着：「他们、他们……」
原以为，我已经习惯了被当作待价而沽的商品，习惯默默承受那些本不该我承受的苦难。
可当乔老师因此感到愤怒时。
我的心脏，忽然间变得无比酸涩。
「乔老师，」我的视线渐渐被雾气弥漫，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我想继续念书，想好好学习，想能考个好大学，想去你常对我们说起的大城市，想……」
我哽咽着平复了下心情。
「想试试，能不能为自己挣出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将来。」
乔老师的眼圈忽然变得通红，她伸过手，握住了我满是厚茧和皲裂的粗糙的手，轻轻揉抚着。
泪雨滂沱中，我听到她对我说。
「好，我一定帮你完成这个心愿。」
看得出来，乔老师的眼眶虽然红着，但心情却非常好。
她高高翘起嘴角，眼中带着无比坦诚的开心。
「林慧慧，」乔老师郑重其事地叫着我的名字：「相信我，你一定可以做到！」
13.
那天后。
午休时的教室，就再不只有我一个人。
乔老师会陪着我，及时为我解答任何功课上的疑难。
寒来暑往。
我终于读到了高中的课程。
为了帮我，也为了学校硕果仅存的女孩，能尽量少受村子里风言风语的影响。
学校几个老师还特意去找了村长，再三商量后，他们决定将学校空出来的几间教室当作宿舍，让女孩们全部住校。
至于男孩。
未免村子里又因此传出什么闲言碎语，被父母大力支持上学的男孩们也被安排了住校。
当然，闭塞的村子里，永远不缺以最恶毒的心揣测别人的人。
为了让那些人闭嘴，学校最终决定，学生住校期间，接受学生家长随时到校检查。
经过老师们和村长将近半年的努力。
住校一事总算落实。
「乔老师！」
将大包小包放到宿舍，我难掩兴奋地找到了乔老师。
乔老师笑眯眯望住我：「开心吗？」
我用力点头，一想到往后无论白天晚上都能待在学校，我就恨不能原地又跳又叫。
见状，乔老师轻轻拍了拍我脑袋，语气坚定且充满力量。
「开心就要更加用功，老师相信，我们慧慧一定可以考上大学！」
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拼命用袖子擦着，却发现眼泪越擦越多，直到两条袖子都湿哒哒眼泪还在一个劲儿地流。
「都15岁的大姑娘了，怎么还这么爱哭？」
虽然乔老师这样说着，她却也不可避免的红了眼睛。
哪怕自从那次谈心之后，我们再没提起过那件事。
我们也都心知肚明。
真正改变我，以及其他还坚持在上学女孩的命运这条路，究竟有多难走。
14.
春节很快到来。
来自五湖四海的老师，陆陆续续踏上了返程的路。
一口气在学校住了三个月的我。
跟其他学生一起，收拾行李回了家。
大年初一。
我跟着爸妈去了奶奶家，比起我们几个女孩，奶奶一向更喜欢弟弟和大伯家的堂哥。
哪怕，比我还大三岁的堂哥，主动退了学每天在村子里游手好闲。
「诶唷我的大孙子诶！」
奶奶盘腿坐在炕上，亲热地搂住堂哥，笑出满脸皱纹扭头去问大伯母：「听说你最近在给我寻摸孙媳妇了？看得咋样了？」
大伯母脸上笑出一朵花儿来，得意的仰着下巴撑起鼻孔。
「看了个邻村的姑娘，今年刚15岁，人长得可水灵，媒婆说了，那丫头老实本分又贤惠，可是个不错的儿媳妇！」
「好好好！」
奶奶一连说了三个好字，紧接着又问。
「她家里咋样？能不能生儿子？」
大伯母笑得眼都被挤没了：「媒婆说了，那丫头上面一个哥哥下面两个弟弟，等以后嫁过来保准第一胎就能生儿子！」
她这么说着，奶奶看上去明显更满意了，婆媳俩之间的气氛愈发融洽，说说笑笑地打趣着屋里唯一一个准新郎官。
至于我和两个妹妹，则全部搬着板凳坐在墙角。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我们这些孙女在奶奶眼里一直都是隐形人。
其实我还有个大堂姐，可在我上学前的那年，年仅15岁的她就被大伯和大伯母以给堂哥攒嫁妆的理由，嫁给了村里一个老婆死了没俩月的鳏夫。
那男人比她大了快20岁，脾气还特别不好，喝多了就爱打老婆，他的第一个老婆就是被他活生生打死的。
可就为了那点儿彩礼钱，大伯和大伯母硬生生把大堂姐推进了那样一个火坑。
到今年为止。
自从嫁给那个男人，大堂姐就开始一个接一个地生孩子。
明明才20岁的人，却已经有了四个孩子，并且还得继续生下去，就因为那四个孩子中没一个儿子。
15.
「跃才啊。」
跟大伯母聊了几分钟，奶奶忽然喊了声爸爸的名字，随即瞥了眼坐在墙角的我。
显然，我今天这个隐形人当得不太成功。
「你家大丫也15了吧？还没相看人家呢？」
我心一颤，才暖和过来的手脚，重新泛起凉意。
15岁，就是村里所有女孩的分水岭。
爸爸哼笑了声：「没呢，大丫说想念书，就让她先念着，反正那学校也不收钱。」
闻言，奶奶不屑的瘪了瘪嘴。
「到了年纪该嫁人不嫁人，好好的去念什么书，不知道你们两个怎么想的，回头等她年纪大了没人要了，总有你们哭得时候。」
刚显摆完自己儿子的大伯母也在旁边添油加醋。
「就是，这女人啊，就得趁年轻才能嫁人，才能多拿点儿彩礼，不然年纪越大就越不值钱咯。」
明明屋里炭火烧得很旺，我却仿佛就坐在冰天雪地之中，冷到甚至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妈妈的脸色，在奶奶和大伯母的一唱一和中，一点点灰败下来。
当初，在弟弟出生前的那些年，因为妈妈一连生了三个闺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在这个家抬不起头来。
「妈。」
爸爸不冷不热瞥了眼大伯母，看到对方脸上的笑僵住，才继续说下去。
「你年纪大了不知道，现在有文化的女人更值钱，咱们邻村那个刘癞子你知道吧，他那个闺女长那么难看，就因为念了个初中，婆家都给了小五万块的彩礼，咱家大丫，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段有身段，再念个高中，别说三万五万，那就是七万八万也是轻轻松松。」
看吧，无论是不是自己的孩子，在他们眼中，女儿永远都只是一件「货物」而已。
听了爸爸这话，上一秒还满脸嫌恶的奶奶，顿时眉开眼笑。
我木着脸坐在墙脚，看到刚刚还在跟大伯母热聊的奶奶，扭脸又跟爸妈亲亲热热说起话来。
确定屋里的人都把注意力从我身上挪走后，我才松了口气放松了紧绷的身体。
16.
「大姐，你真能拿到七八万的彩礼吗？你可真厉害！」
二丫眼睛亮晶晶望着我，三丫也一副昂首挺胸与有荣焉的模样。
对于我们这些，平时连十块八块都见不到的女孩而言，七八万确实是个天文数字了。
可在听到二妹将这个价格，定义为是我厉害。
我心底还是不由漫起一股浓浓的悲哀。
「二丫，」我摸摸她的脑袋，小声对她说：「这不是厉害。」
「那是什么？」
二丫水汪汪大眼睛望着我，里面满是疑惑。
我张了张嘴，想告诉她给一个活生生的女孩估价，这件事从本质上来说就是错误且荒谬的。
甚至想告诉她，如果我能够顺利考上大学，那就可以证明，大山里的女孩远不止嫁人生子这一条路可以走。
但听着耳边奶奶和爸妈源源不断传来的对话。
一时间，我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大姐？」
二丫又轻轻喊了我一声。
我抬手在她头发细软的头顶揉了揉，轻声告诉她：「能上大学，能自己挣钱的女人，才是真的厉害。」
听到这话的二丫，不出所料地瞪大了眼，现在的她仿佛就是四年前的我。
瞥了眼根本没功夫搭理我们的长辈。
我低声问她：「之前给你的课本，你有好好在看吗？三丫呢？没被爸妈发现过？」
允许我一个去念书，已经是爸妈的格外开恩，哪怕村长又不厌其烦地来过好多次。
他们始终没有松口让二丫和三丫去学校。
于是我将自己之前用过的课本攒下来，每次回家都会偷偷给她们带一本，用乔老师之前说过的那些话，给我们看过的照片，激励她们哪怕在家也要好好学习。
听我提起这件事，二丫眼睛倏地一亮，她像是屯够了过冬粮食的小仓鼠似的，扯起大大的笑容用力点头。
「有在好好看，我和三丫都有在好好看，反正爸妈一门心思都在小弟身上，根本顾不上我俩。」
那就好。
我在心里暗暗期望。
只要我能考上大学，那无论如何，我都要把二丫和三丫都带走。
哪怕自己再辛苦，也要让她们能像现在的我一样，有机会走进学校读书。
17.
越临近高考，我就越紧张。
可这种情绪非但没让我的成绩得到进步，反而还开始下降了。
看着试卷上那不尽如人意的鲜红分数。
只管埋头往前冲的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有心无力。
我开始怀疑自己，甚至忍不住去想，假如我高考失败，将会按照爸妈所说的那样，被高价卖给某个陌生男人。
先前的坚定，被无能为力下的惊慌失措一点点侵占。
回过神后，我陡然发现，自己正捧着新鲜出炉的试卷，站在三层教学楼的楼顶的边缘。
猛烈的风吹散我披散的长发，试卷被风卷动，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林慧慧！」
身后猛然传来一道惊呼。
我还来不及回头去看，已经被一股大力扯下了边缘。
「好好的上楼顶来干嘛？你疯了吗！」
是乔老师。
她又急又气地瞪着我，眼中还残留着没有消散赶紧的惊惧。
她一手死死抓着我的胳膊，狼狈地半跪在地上，还不忘大声呵斥我。
直到这时，想起自己刚刚身处的位置，我才吓出了一身冷汗。
「对不起老师，我…我没反应过来……」
乔老师根本听不进我的解释，只一个劲儿的骂。
「不就考砸了一次吗？有什么大不了的！气死我了！我当初高考前的几次摸底考试还回回都考砸了呢！那最后不也考上大学了？我当年要跟你一样早死八百回了！气死我了！刚有学生跟我说你冲楼顶来了我还不信，真是气死我了！再说了！你这次考试的成绩虽然比你之前差，但也有快六百分了！别说上大学，就是一本线都稳稳的！有什么好慌的！真是气死我了！」
大概是真被我气到了，一向温温柔柔的乔老师，头回这样扯着嗓门儿大喊大叫的骂人。
还翻来覆去地说着那句「气死我了」。
可不知道为什么，几分钟前还满心绝望的我，被乔老师这么劈头盖脸一顿骂之后，心底的郁气反而瞬间散了大半。
「笑？你还好意思笑？你知道我刚才见你那样儿都要吓死了吗？你还给我笑！不许笑！」
话虽然这样说。
但骂到最后，乔老师也没忍住，跟我一起笑了出来。
18.
楼顶。
我和乔老师就那样，大喇喇摆着大字躺在地上。
跟刚来时一天一条裙子还要化妆的她已经截然不同，在村子里待了好多年的乔老师，已经很久没穿过裙子也没化过妆了。
每次只要我问，乔老师都会翻个巨大的白眼，故作愤怒道。
「还不是因为你们这些臭小鬼！我这一天天累得要死，哪有精力打扮自己！」
每次听到她这句话，我都会厚着脸皮把自己塞进她怀里。
不知不觉间。
我已经把朝夕相处好多年的乔老师，当作了我的另一个妈妈。
暖融融的阳光洒下来，将躺在冰冷水泥地上的我照得热乎乎，身旁，乔老师转过头来望向我。
「缓过劲儿了没？」
我小幅度点了点头。
甚至对自己刚刚的脆弱，感到有些羞于启齿。
乔老师却没放过这个打趣我的大好机会。
「缓过神儿了？知道自己丢人了？觉得没脸见人了吧？」
我：「……」
那确实。
乔老师夸张地大笑几声，而后率先起身，不由分说把我也拽了起来。
「没脸见人也得见，走吧，刚刚你闹那一遭，可把其它老师和校长都吓了个不轻，赶紧道歉去吧。」
我：「……」
原来大家都知道了吗？
啊啊啊更羞耻了！
19.
为了让我们高三学生都上上弦。
虽然连女带男，今年满打满算也只有十个学生要参加高考。
老师们还是非常应景地在黑板上画了一个方框。
方框里面工工整整写着倒计时。
由每天上第一堂课的老师负责修改。
倒计时从起初的「365」，一点点减少，到来年地里秧苗刚插上的谷雨时，我们才骤然发现，倒计时的数字早已经变成了两位数。
「怕不怕？」
讲台上，乔老师坏笑着问我们。
所有学生集体沉默。
或许是因为长年累月的学习，班里那些男生的思想，也早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们不会再像先前那样，对班里包括我在内的所有女生评头论足，也不再一口咬定女人生来唯一的使命就是为男人生儿育女。
「不怕！」
突然，村长儿子掷地有声地喊了出来。
乔老师挑挑眉，满意道：「好，既然不怕，那咱们现在就来进行一场，高考前的最后一次摸底考吧！」
说罢，她就像变魔术似的，猛地从身后拿出一沓试卷。
全班同学：「……」
无论无语与否，此时坐在教室里的每一个人都心知肚明，乔老师以及学校的每一位老师，都希望我们这些能坚持到现在的学生，可以如所有人所愿的那样，顺利考取各自心仪的大学。
村长儿子气定神闲地抱臂大笑，像是即将冲锋陷阵的将军那般大喝一声。
「尽管放马过来！」
霎时间，所有人哄堂大笑，原本的紧张气氛荡然无存。
20.
6月7日。
我和另外九个同学，一同乘坐村中花重金租赁来的小巴车。
浩浩荡荡奔赴位于镇上的考点。
第一次去到镇里。
我趴在车玻璃上，好像初进大观园的刘姥姥似的。
觉得一切都是那样新鲜，新奇。
除了之前跟村长来过镇上的村长儿子，其他人也像我这样，眼睛紧紧盯着窗外的景色，连眨一下都舍不得。
「吱」一声，破旧的小巴车停在了考场外面。
乔老师站起身来，招呼着我们带好东西，下车考试。
「东西都带好了吧？」
下了车，乔老师再次不放心的询问。
「身份证、准考证，以及所有必须要带的文具，没有落下的吧？」
「带好了！」
我目光灼灼地望着乔老师，跟其他人一道大声喊着。
八年。
八年的夙兴夜寐，笔耕不辍。
四季轮换，我们经历过被蛇霸占宿舍，被蚊虫叮咬的中毒晕倒，暴雨突至的狼狈自救，没有供暖的冬天生出满手冻疮，学校墙体年久失修倒塌时的不慎受伤，电闸水管被村民破坏后将近半个月的断电断水，家长们的不理解与谩骂殴打，乡亲们指着脊梁骨的咒骂，等等等等……
可过往种种艰辛，在这天来临之时，都忽然似乎显得那样微不足道了。
是否能在今明两天之后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成败在此一举。
「好！」
乔老师眼中泪光浮动，我们是她带的第一批学生，是她扛着压力，扛着村子里的风言风语，扛着家人的不理解带出了的第一批高考生。
「同学们，」她的声音虽然哽咽，却依旧铿锵坚定：「祝大家旗开得胜！」
21.
考完最后一科，我挤在人潮中走出校门。
远远的。
我望见乔老师正满面笑容地朝我挥手。
我加快脚步，飞快朝着乔老师跑了过去，然后在她面前问问站定。
「老师！」
乔老师眼中含了几分期待，却又克制着没有开口问。
我平复了下气息，在她的注释中，快而轻地点了下头：「保守估计630分。」
乔老师尖叫一声，抱着我原地转了好几个圈才堪堪停下。
班里同学一个接一个走出考点，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如释重负的开朗笑容。
「祝大家顺利通过高考！」
尽管还对分数不得而知，乔老师却已经笃信我们所有人都能考上大学。
她朝一旁还激动地拉着儿子的村长伸伸手。
老泪纵横的村长「哦哦」两声，很快从车上抱下来一个纸箱。
乔老师说：「这是我之前答应你们的，祝贺你们高考结束的礼物，已经充好电并且装好电话卡的手机！」
这次，惊呼尖叫地变成了我们。
乔老师忍俊不禁：「当然，你们老师我手头也没那么宽裕，手机选择也是最便宜的品牌，大家可千万别介意！」
「谢谢老师！」
一个同学带着哭腔大声回应。
下一秒，我们所有人的道谢，在这条热热闹闹的街道上，此起彼伏的响起。
乔老师忍了两天的眼泪，终究还是流了下来。
不知道谁第一个冲了上去，反正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们已经一层叠一层地，大笑着把乔老师抱在了最中间。
「死孩子，撒手！快给我撒手！」
乔老师艰难反抗。
「我要被你们勒死了！」
22.
头昏脑涨醒来时。
我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红彤彤屋子的炕上。
身上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套上的大红秀禾，甚至连校服都还穿在身上。
捏着眉心起身，我环顾四周，确认这里是我完全陌生的地方。
屋外，是沸反盈天的喧闹。
我忍着头晕眼花，下床走到窗边，屏息凝神去听窗外的声音。
「胡老二你个老王八蛋，居然真就这么好运气娶了个女高中生啊！」
听上去凶狠沙哑的嗓音「啐」了一声道：「运气好个屁，她那爹妈狮子大开口，要了我足足七万！我把家里拖拉机都卖了才凑够这个钱！」
紧接着又有人七嘴八舌地戏谑道。
「那你别说，咱们周围这几个村儿，也就那个村儿出了几个女高中生，又有文化又漂亮，七万也不亏了！」
「胡老二，我可看见了啊，那娘们儿长得可水灵，陪你这种又老又丑的懒汉那可是绰绰有余，你要真不愿意，我把那七万块给你，你把你这新得的媳妇儿给我呗！」
「呸！」那道凶狠沙哑的声音再次出现：「给你个屁，老子还没尝过女人的滋味儿呢，花了老子七万，看老子今晚不连本带利给她收回来！」
听得出来，说话这些人应该都喝了不少酒。
一串下流地笑声响起，又有人说。
「那丫头我也看见了，细皮嫩肉的，胡老二你这饿鬼可别真把人黄花大闺女给折腾坏了！」
「就是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外面的对话越发不堪入耳，我浑身冰冷的，沿着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
脑海里闪过今天回家后，妈妈看向我时的慈爱模样，还千载难逢地亲手给我盛了一碗汤面。
当时我以为，经过这几年，他们终于认识到，我不只有嫁人换彩礼一个用处。
原来，都是我的一厢情愿而已。
23.
「你的福气在后头呢！」
当时在饭桌上，妈妈这样对我说，我以为她的意思是，我终于能如愿去大城市上大学。
结果……
望着我此刻身处的这间满目鲜红，却好像一口棺材似的屋子。
我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
果然，比起「彩礼」，我过得幸福与否，甚至我的死活，都从不在爸妈的考虑范围内。
此情此情，能救我的只有我自己了。
强制性将所有绝望和惊恐压下，我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
用打着颤的手脚，把屋里所有能挪动的东西，都挡在了插好门栓的屋门后面。
我的大脑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考虑到他也有可能会破窗而入，我先用胶带把窗户贴上，又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两个沉甸甸的立柜推到了窗边。
这才气喘吁吁坐到床上，却依旧不敢放松神经。
一个低头，身上刺目的红顿时映入眼帘，我应激似的，用力撕扯着身上的秀禾，哪怕手指被刺破流血，衣服上的串珠崩了一地也全不在乎。
突然。
「砰砰砰！」
猛烈的拍门声响起，我随手抓起刚刚在屋里翻找出来的剪刀紧握在手里，手脚并用爬到床上缩进墙角，死死盯住屋门。
「妈的臭娘们儿，赶紧来给老子开门！」
胡老赖愤怒地大喊着。
可无论怎么拍门、撞门，那扇厚厚的木门都纹丝不动。
「臭婊子！别他妈给脸不要脸，你老子妈已经把你卖给我了，你就是我胡老二的婆姨！再不把门开开，等老子进去了看老子怎么弄你！」
他极其败坏地怒骂着，威胁着。
我浑身颤抖地紧握剪刀缩在墙角，哪怕知道他绝对进不来，还是被深深地恐惧笼罩了。
「叮铃铃……」
忽然，冷不丁响起的铃声吓了我一激灵。
转动脖子把屋子从左到右，从上到下又扫视一遍，我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道铃声是从我身上传来的。
24.
手机！
我陡然反应过来，手忙脚乱从衣服内兜掏出响个不停的手机。
屏幕上的来电显示，闪动着「乔老师」三个字。
我颤颤巍巍地滑动接听键。
下一秒，乔老师心急如焚的声音从听筒中传来。
「林慧慧！你现在在什么地方？你爸妈怎么说你嫁人了？！」
听到这熟悉声音的刹那。
我从醒来后就强忍的眼泪，终于喷涌而出。
「老师！老师救我！！！」
我歇斯底里的大喊，发泄着心中的不安和恐惧。
「我被、我被我爸妈卖了，老师，老师救我，你救救我！！我不想跟这个人结婚！不想生孩子！我想上大学！我要上大学！老师，老师，求求你了，救救我吧……」
「慧慧，」或许是察觉到了我的崩溃，乔老师的声音转眼变得温柔：「慧慧别怕，你跟老师说，你现在在哪里，老师马上就去救你！」
「我在…我在……」
我想告诉她我在哪，可即将开口时才发现，我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们村也从没有一个叫胡老二的人。
「我不知道……」我大声啜泣着，像抱着救命稻草似的紧紧抱着手机：「老师，我、我不知道这是哪里，我…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
巨大的崩溃中，我甚至再听不到乔老师说话，只能听到自己歇斯底里的哭声。
「慧慧！」
乔老师在电话那头声嘶力竭地大喊着：「慧慧，你先冷静下来，你那么聪明，只要你冷静下来，就肯定能发现一些有用的信息，我们不急，慢慢来，你别害怕，老师会一直这么守着你的。」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想自己从回家到在这里醒来的一切。
几秒后，我忽然灵光一闪，想起刚刚听到的对话，急切地告诉乔老师：「老师，这个男人买我的这个男人叫胡老二！他叫胡老二！」
「好，好，」乔老师边安抚我，边小心翼翼问我：「慧慧，只我一个人可能很难尽快找到你，所以我需要征求你的同意。」
「什、什么？」
我哽咽着问。
电话那头传来乔老师的深呼吸，片刻，她的声音再度响起。
「我会以你父母涉嫌人口拐卖的理由报警，你，可以接受吗？」
人口拐卖？
我愣了下，旋即很快反应过来。
能把自己刚刚成年的女儿，以七万块的价格买给一个陌生男人，这怎么能不算人口拐卖呢。
我重重抹了把脸，在乔老师悄然无声地等待中，给出答复。
「我可以。」
25.
我把自己困在屋里，跟屋外暴跳如雷的胡老二对峙了整整两天两夜。
屋里即将弹尽粮绝。
两天两夜，听上去好像很短暂，可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却度日如年。
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想到了自杀。
可在将剪刀冰冷的刀尖抵在脖子上时，终究还是不甘心占据了上风。
凭什么？
凭什么我拼死读书八年，眼看着就能改变命运了，却要死在这样一个地方？
凭什么明明是那些人的错，最后却要我这个被害者承受结果？
这不公平！
手中的剪刀还是没能刺进脖颈。
我歪着头靠在墙上，听着屋外胡老二气急败坏地辱骂。
满心怆然。
突然，巨大的撞门声响起，紧接着，院子里传来杂乱而急促的脚步，以及对于我来说犹如天籁的——
「抱头蹲下！不许动！」
紧接着，房门再次被人拍响，这一次，站在外面的人变成了乔老师。
「慧慧，老师来救你了，你能不能把门打开，老师这就带你回家！」
开门？
我怔松一瞬，而后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
将挡在门口的东西，一样一样搬开，可最终在只剩门栓时，我忽然又开始疑神疑鬼。
外面的人真的是乔老师吗？会不会是胡老二跟他那些狐朋狗友演的一出戏？
这扇房门，真的可以打开吗？
26.
「慧慧！」
像是猜到我的胆怯，乔老师再次开口。
「慧慧，高考成绩出来了，你知道吗？你考了足足697分！是T省的文科状元！好多大学都争着抢着要录取你呢！镇教育局，市教育局还有省教育局的领导们都等着见你一面呢！」
「慧慧你知道吗？你这次一共能领到将近一百万的奖金，你的人生已经被改写了！你自由了！」
697分？文科状元？
我居然考了这么高的分数吗？
搭在门栓上的手，重新动了起来，我一点点将门栓抽出。
最终，「当啷」一声，门栓掉在地上。
下一秒，厚厚的木门从外面被人用力推开，神情憔悴地乔老师赫然出现在我面前。
我久久望着她，想开口说话，却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想上前抱住她，却发现自己一动都动不了。
「慧慧！」
「谢天谢地，你没事！别怕，老师来了，老师来救你了，别怕！」
乔老师冲进门来，一把将我揽入怀中，紧紧抱着我嚎啕大哭。
我眼前一阵阵发黑，眼睛、鼻子乃至胸腔，都好像被塞进了巨大的充水海绵，压得我喘不上气却已经满脸泪痕。
最后，在失去所有知觉前，我虚弱的倚在乔老师怀中，脱口而出那声。
「妈妈……」
27.
我再醒来时，入目便是一片刺目的白。
先前的记忆太过惨痛，我猛地弹起，心如擂鼓、惊慌失措地环顾自周，生怕先前的一切只是我的一场梦。
「慧慧？」
就在这时，宛如天籁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我迟缓地扭头看去，正对上抱着一束向日葵，满面惊喜望着我的乔老师。
面色明显满是疲惫的女人，步履轻快地朝着我走了过来。
「你终于醒了！」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居然发出一丝声音。
我死死攥住被子，无措地望向乔老师。
乔老师走到我身边，将向日葵花束放进花瓶，才坐了下来：「别怕，医生说了，你这个是在巨大心理刺激下引发的失语症，等你醒来之后好好调节一下，很快就能好了。」
乔老师像过去那样，温柔的揉了揉我的脑袋，泛红的眼睛被心疼和怜惜填满。
「别担心，老师会一直守着你的，坏人也已经被警察抓走了，再没有了能伤害到我们慧慧了。」
听到这句话，我忽然想起先前的事情。
张嘴想要问个清楚，却由于发不出声音只能干着急。
「别急别急。」乔老师拉住我的手，轻轻抚过：「你父母和那个胡老二，都已经被警方以拐卖人口抓起来了，而且鉴于你是高考状元，也为了整肃农村婚假的不良风气，他们这次应该会被重判。」
「还有，你两个妹妹我也都接过来了，原本想把你弟弟也带走的，但你奶奶说什么都不放人，说你弟弟是她的命根子，除非她死了否则没人能把孩子从她手里抢走。」
想到今年不过三岁的弟弟，就已经很会仗着爸妈的溺爱和偏心，欺负我和二丫三丫，理所应当拿我们当他的保姆用，还学着爸爸那样，动不动就要提起让我们嫁人给他换彩礼的事。
这个弟弟不要也罢。
说到这里，乔老师露出个嘲讽笑意。
「都到了如今这步，她还认为是我带坏了你，是我害了你爸妈。」
我翻过乔老师的手，在她掌心缓缓写下。
「谢谢老师，还有，对不起……」
乔老师笑了声，全不在意地摆摆手：「对不起个屁，你现在好好养病，早日能开口说话对得起我啦！」
28.
一周后，我顺利出院。
不仅收到了A大的录取通知书，还拿到了身为状元的上百万将金。
我用这笔钱，以及文科状元的身份，给我和两个妹妹单独新办了个户口本，并顺便改了我们的名字。
为了让她们之后能顺利上学，我最终决定接受A大的福利政策，把我们姐妹三个的户口迁到了A市。
出发前往A市前，我专程去探视了身处监狱的爸妈。
因为人口拐卖的犯罪事实成立。
爸妈分别被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作为买家的胡老二也被判了十一年。
「你这个不孝的东西！居然说我们拐卖你！你是我们亲闺女！难道你结婚我和你爸还做不得主了吗？没良心的白眼狼！要不是我跟你爸点头你以为你能去那个破学校，跟着这个不要脸的娼妇念这个破书？」
「又能嫁人又能给你弟弟攒下彩礼钱，7万块啊！你满村去打听打听！周围几个村儿谁家闺女能拿到这么多彩礼？狼心狗肺的东西！居然把自己亲爹妈送进监狱！你就不怕天打雷劈？！」
虽然只有半个月没见。
但我忽然觉得，眼前这个极尽叫骂的女人，是这样的陌生。
原本还想告诉她，我离开这里后有什么打算，想告诉她两个妹妹我会带走，弟弟就给她留下了。
可最终，我一个字都不想跟她说了。
看着玻璃那边，因为情绪太过激动而被按到桌上的妈妈，我吐了口气，转身走出探监室。
算了。
反正这辈子，我们也不会再见面了。
29.
「乔老师。」
火车站，我看着两侧鬓间已经长出白发的乔老师，鼻间阵阵酸涩。
她轻轻拍了下我脑门儿，温声道：「到A市了记得给我打电话，路上要遇到什么问题，记得跟你的随行老师说，别像过去那样什么事儿都闷在心里，现在你可不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杆司令，还有两个妹妹要照顾，千万不能钻牛角尖，知道了吗？」
听着乔老师地谆谆叮嘱，我飞快抹掉从眼眶掉落的眼泪，吸了吸鼻子应道。
「知道了。」
「嗐呀，」乔老师又翻了个白眼：「又不是见不到了，哭屁哭啊！等过年，过年我就回A市了，到时候带你们上我家吃我妈包的饺子，贼好吃了！」
「嗯！」我重重点头，如雨般滚落的眼泪擦都来不及擦。
乔老师的眼眶也渐渐红了。
「行了行了，该检票了了，滚蛋吧！」
她冲我摆摆手，不耐烦似地说。
候车厅中，果然响起我们这趟高铁需要检票的广播。
犹豫片刻，我松开紧紧攥着行李箱拉杆得手，不等乔老师拒绝就上前一步紧紧抱住了她。
一如当初在胡老二家时，她破门而入后让我无比安心的那个拥抱。
「妈妈…」
我埋首在她肩上，低低喊了声。
然后感受到，乔老师的身体僵了一瞬后，忽然开始颤抖。
「妈妈，」我喊了一声，瓮声瓮气地说道：「从今往后，你才是我的妈妈。」
最终，乔老师也再没忍住，紧紧抱住我潸然泪下。
良久，我们终于分开。
我带着妹妹们同乔老师挥手道别。
而后亦步亦趋跟在A大特地派来接我的老师身后，检票进站。
走出检票口，我回首去望，依稀还能看到乔老师伫立原地的单薄身影。
耳边再度回响起那句。
乔老师初见我们时，站在讲台上，高声朗诵的那句——
「我生来就是高山而非溪流，我欲于群峰之巅俯视平庸的沟壑，我生来就是人杰而非草芥，我站在伟人之肩藐视卑微的懦夫。」
人潮汹涌之，随行老师喊出我的名字，他叫我。
「林莫停！」
将进酒，杯莫停。
天生我材必有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