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完结 师傅摘下挂在檐角的米铺招牌，重新挂上了一面写着夜食二字的黑布幡，我像过去十六年一样开始收拾东西去镇中的仕月庙里借宿一宿，刚要出门，便被忙碌的师傅叫住了。
“玄黄骗鬼书背的怎么样了？”师傅叼着烟斗，见我点头，又继续问道：“那葬经，青囊经和地理五诀呢？”
“青囊经有些晦涩难懂，所以才只读了一半。”师傅刚要开口，我又连忙补充道:“不过师傅所著的白翁笔记，我已经尽数读懂读透了！”
师傅脸上的得意一闪而过，轻咳两声后说道：“你师傅我毕生心血，岂是你这小孩儿，两三年就能读得懂的？”
“这十六年来光叫我背书都背了几十本了，可除了偶尔跟随师傅去收收惊吓，渡渡游魂，其他什么惊心动魄的事情都没有遇到过。”
我不满地背起包就要向仕月寺走去，听仕月寺的普缘老和尚说，每月的月中是师傅渡四方游魂野鬼的日子。
每到这一天，师傅都会挂起写有夜食的黑布幡，在进出小镇的各个道口点起招魂灯，撒上买路钱。
这种时候，全镇百姓家中有怀孕妇女和新生婴儿的，都会得到师傅所赠的护身符；家中有五爪黑狗和绿瞳花猫的，也会被告诫务必不要放出来。
可是这样的日子，我都会被师傅支开，从没有亲眼见过这百鬼夜行的盛状。
“今夜普缘会到这里来。”我先是一愣，然后立刻欢呼雀跃起来，连忙说道：“师傅，你的意思是今夜让我留下来？”
师傅深深的吸了两口烟，半眯着双眼，将右手尾指上的青铜戒指取下来：“过了今夜，你就是此地的阳无常了。”
“那师傅你去哪里？”我突然意识到师傅这几天很反常，从前他都不会因为我在学习道术上不专心而过分苛责，可是昨天却因为画错了地灵符被师傅赏了一顿板子。
师傅又习惯性的叼起烟斗，抽了两口后淡淡说道：“梦貘道的前城隍新升了职，我得去替他的位置。”
师傅见我没有说话，摸了摸我头，缓声说道：“像我们这样吃阴司饭的人早应该习惯离别，再说梦貘道离此地不远，出了镇，过龙回渡口坐船，也就到了。”
我的鼻子里酸酸的，刚要张口说话，便被师傅打断：“时辰快到了！再不准备准备，客人们会饿肚子的。”
这一夜小镇中的所有人仿佛很快进入梦乡，连夜夜流连在街头的酒鬼李四也早早地回到家中，整个镇子万籁俱寂，只有米铺的门口挂着一盏简陋的白灯笼，微风拂过，烛火晃晃悠悠，说不出来的有些怪异。
四个从隔壁饭店里借来的大圆桌被铺上白色桌布，每一个桌凳脚下都被垫上了两张黄浆纸，其中的三张桌子南侧的桌角点亮一根白色蜡烛。
除此之外，还有十多个装满了大杂烩的盆子被整齐的放在屋檐下，垒起像宝塔的食物上面都被笔直地插上了一双筷子。
“师傅，这是干什么？”我有些不解。
师傅放下手中的烟斗，仔细看了看周围的布局，继而又看向我：“你跟我学了十二年，你且自己说说看。”
我知道师傅在考验我，也存心想要显摆下自己最近所学，连忙说道：“师傅一共准备了四个桌子，分别是用来宴请此地的地灵精怪，阴司鬼差和生前德高望重，死后不入轮回的鬼仙的。而这十几盆的大杂烩则是施饭给闻讯赶来的游魂野鬼和无主孤魂的。”
“那摆桌时有哪些需要注意的地方呢？”师傅欣慰的点点头，又继续问道。
“首先要敬告此地的地灵，告诉地灵自己只是借宝地施功德，绝无鸠占鹊巢的意思。所以第一张桌上上摆满了菜肴，但绝对要空着，因为这第一张桌子的第一正位是给此地地灵的。”
我又指着桌角的白蜡烛说道：“师傅先在各个十字路口和主要干道烧纸，告诉来往阴间人，此地有宴席，然后又点起同样的白烛让那些闻讯赶来的阴间人可以找到此地。”
“既然你知道要敬告地灵，那为什么不知道食物垒成塔状并在上面插一双筷子是什么？”
我恍然大悟，心中暗暗对这地灵的霸道有些不满：“这是为了让地灵吃第一口食物，只有它先吃了，食物才可以被分而食之，否则就是对地灵不敬。”
明明没有风，檐角的白灯笼突然晃动了两下，然后从明黄色的光芒缓缓变成了绿色，我顺着路口望去，平地卷起一股阴风，看不到的转弯口像是下雾般有白气慢慢涌起来。
漆黑的弄堂，转弯口看不到的地方仿佛是有人点亮了一盏不算明亮的白炽灯，有白色的微光在柔和的涌过来。
“天清地明，渡十方有灵入我玄府，听我乞怜。”师傅突然半跪下来，头重重地磕在了地上，“小老儿白书英二十二岁得蒙阎君赐阴阳眼，食阴司饭，至今已有八十六年。”
我顿时瞪大了眼，师傅看上去明明才不过是六十多岁的模样，怎么，怎么都已经是一百零二岁的人瑞了！
我不敢说话，站在师傅身边总觉得有很多人在看着我，可是我眼前一个人也没有，白气已经蔓延到我的面前，所有的烛火都闪烁着绿色的光芒，渗人的很。
“未有寸功，亦无寸过。小老儿在这里跪谢诸位仙君和阴人们对小老儿的照顾。”说着师傅瞥了我一眼，另一只腿也缓缓跪了下来：“我白书英没有子嗣，如今即将去梦貘道上任，此地阳无常一职空缺。常有人言：子承父业。小老儿福薄，三弊五缺沾了个断子绝孙的坏处。好在我有幸收了个徒儿。”
那种被众人围观的感觉更加剧烈起来，甚至我的脖颈后来都感觉到了凉风，可是我一动也不敢动，天晓得站在我身后的，是个什么样的鬼怪。
“三晶，跪下来，给诸位仙君和阴间前辈们磕头行礼。”师傅扫了我一眼，我连忙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诸位仙君，诸位前辈，弟子杨三晶在此给你们磕头了。”
忽然平地卷起一阵阴风，地上的灰烬尽数卷到我的脸上，我顿时被风沙迷了双眼，好不难受。
只听到师傅轻哼一声，声音如同晴空闷雷般响起：“过了今夜，我徒儿就是此间五百里的阳无常，自古以来阴曹的规矩诸位应当也知道，阳世无常位同阴司的黑白无常，即便是我去了梦貘道，若让我知道我徒儿在此受了宵小之辈的刁难，这城隍不做也罢，我定要让宵小魂飞魄散！”
刚刚还感觉乱糟糟的四周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师傅端起一碗酒，捡起地上纸钱烧过的灰烬混入其中，我也连忙心领神会，也学着如此端起一碗酒。
“干了这碗酒，小老儿就当诸位接受我这徒儿了！”
火辣辣的烧刀子混着干涩的纸灰刚入喉咙，我就被呛得脸色通红，半响说不出话来。
眼前啥也看不到，师傅却兴高采烈地拉着我，到每个桌子上敬酒：“对对对，这是我乖徒儿，以后有什么事可以找他。”
一脸茫然的我只能面带微笑，然后将碗里的烧刀子一饮而尽。
桌角的蜡烛渐渐熄灭，寂静的镇子里传出了公鸡的打鸣声，继而是狗吠声，只是这狗吠声像是在畏惧什么只能呜呜的叫着，十分可怜。
“诸……位，诸位，从……今以后，小徒杨三……晶就拜托诸位了！”师傅醉醺醺地鞠躬作揖，还未等他把头抬起来，便身子一歪，沉沉睡去。
我嫌弃地摇摇头，这么差的酒量也敢如此海喝，我刚要把师傅扶起来，目光却被放在一旁的那枚古怪青铜戒指给吸引住，像是一条蛇首尾相咬的古怪造型让我忍不住将它拿了起来。
“从今以后，这就是我的了吗？”我小心翼翼地将那枚戒指戴在了自己的右手尾指上，刚刚还大几轮的戒指一套到我的手上就像是为我量身定做般合适。
“这就是阳无常的身份象征吗？”
余光看到巷子尽头有一团绿色的光亮，我抬起头向远处的巷口望去，身材各异的人们沉默无声地向着绿色光团走去，他们穿得十分怪异，最前面的男人还梳着简单的发髻，穿着画满了楼阁山川的大红锦袍，人群中甚至还有个由两人抬起的蓝色小轿。
他们仿佛也感觉到了我在看他们，不少人停下来看着我，他们的脸上要么苍白，要么就在脸颊上犯着一对红晕，有的人还带着瓜皮小帽，穿着绿衣小褂，歪着脑袋似笑非笑的看着我。
小轿的帘子被一只纤纤玉手掀开，一个面如白玉，眉如粉黛的姑娘探出头与我对视一眼后，又娇羞的放下帘子。
我心头一荡，情不自禁地叫道：“诶，姑娘……”
原本还在缓缓前进的人群突然停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我的身上，全身上下仿佛置身冰窖。
白气渐渐消失，我这才看清他们的脚下，所有人的双脚都悬浮在空中，最前面的那个红袍男子手中握着古时官员上朝时所带的玉笤，甚是威武！
“百鬼夜行，生人禁言！黄泉路远，莫要回头！”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是普缘和尚！我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不知不觉间我居然陷入陷入红袍男子的目光之中无法自拔！
刚刚停止的人群又开始移动起来，可是那红袍男子没有动，而是静静看着出现在我身后的普缘和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