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荧然录》 重阳酒 在线阅读
江南纸醉金迷多少荒唐多半在夜里，大抵是因夜色掩映下人们神情总看不清楚，沉醉、虚伪、情色，全都一晃而过，留下一点恰如其分的深情款款。
南淮城不然，出海这活儿风险不小，许多时候有来无回，这些在海神手里讨生活的船员日复一日中养成了一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习性，白日里也常醉生梦死。
陆澜复只是在楼下大堂吃早饭，日头正高，旁边两桌就已经叫嚷伙计上第四坛酒。
这是他来南淮城的第三天。
陆澜复是南方人的胃口，早餐惯常吃的精细。要吃三丁包，蟹黄汤包，翡翠烧麦，再点一壶魁龙珠，魁龙珠取自龙井味、珠兰香、魁针色，不减色不变味。最后再吃一小碗白汤脆鱼面，一碗白汤，里面盛二三两面条，面条上放了二十几根一寸长油炸鳝丝作浇头，再撒些白胡椒粉，汤底要醇厚，鳝丝要香脆，很讲究功夫。
南淮城临海，吃食对于陆澜复来说有些古怪，都多多少少带着海味。有些拌菜放黄芥末，肉粥里还加海蜇皮，都是咸口。吃了两天，倒是习惯了海胆馅的饺子，口感醇柔，沾一点醋，就可以去掉腥气。
食物做得粗糙，分量又大，倒像是北方。
陆澜复点一份饺子就能吃饱，南淮城不产茶叶，也不倒卖，大概也没什么饮茶的市场，上的茶都是碎茶叶泡的，放在老家叫做高沫，可以做茶点，单泡出来口感不好。
醉江南这里有茶叶就不错，浓浓的给他冲了一壶。人在路途，他也不矫情，自己倒水冲了第二泡，味道也尚可。
刚将茶杯放下，桌子那边伸过一只手来，抬起茶壶又给他斟了一杯。
茶水叮咚作响，陆澜复默不作声地顺着那只老树皮般皱起的手望上去，见着一张沧桑男人的脸，大约六十来岁，精瘦，是吃了不少苦头的模样，人长得尖刻。
见陆澜复看向自己，他嘿嘿一笑，毫不客气地在人对面，张嘴道：“这南淮城里没什么好茶，您一看就是精贵人儿，必然喝不惯这个，按老头儿的话来说，既然来了这里，不如入乡随俗，喝点我南淮城的重阳酒，劲儿也不高，味儿甜甜的，您定然喜欢。”
说话油腔滑调，又带着股谄媚，是惯常跑江湖的人。
陆澜复笑了笑，抬手拿过空杯子，也给他斟了一杯，两人抬手间动作就不同，同样是倒茶，偏他做的优雅，片刻功夫像又回到江南烟雨处。
“没什么酒量，让您见笑了。寒暄的话日后还有时间，容我直说，您是听到了我找术士的消息？”
老头在旁边已经观察了他好一阵儿，觉得这就是个寻常的富家公子哥儿，说要去云水逢，怕只是一时想寻刺激罢了。这才上前来，想引荐自己。他听说了酒馆里的事情，知道这人手面大方，就算之后事不成，哪怕先骗他几锭银子呢，也够自己再喝上几坛好酒了。
本是胸有成竹来的，此刻与人对面坐下，被他这么一看，才发现人眼中神色不同，瞳孔暗处一闪而过明珠似的光亮。明明是普通一笑，却如玉之出匣，让人莫名的陡然心惊。
这老头出师未捷，先咽了口口水，心里做了一番建设，方又冲人咧嘴笑起来：“正是，我知道小少爷要去云水逢，那可是凶险地方，数十年来，不是没有人想去一探究竟，可谁曾听过那里的零星半点消息没有？一个都没有。这说明……可从来没有人活着回来。”
他说着，倒为自己鼓足了勇气，笑容也变得得意洋洋起来：“老头儿我可不一样，是有真本事的。而且……”他刻意压低了声音，“我与普通术士不同，我这双眼睛，可有门道。”
他那双眼睛，确与常人不同，眼瞳外笼着朦朦的一层灰色，像是生病罩了眼翳。
“小少爷大概没听过这句流传的古话：月出澹云晓遮，渺渺平沙，璞见青华；道是萤萤又细，碧血犹差，夜夜灯花……”
陆澜复眉毛微抬，接了下去，“水泉声里人家，朝朝社鼓，一路烟霞。”
老头儿不防他竟晓得这话，一时尴尬，半晌笑出来：“没想到……”
陆澜复倒也没让他尴尬太久，微微颔首，算是给他递了个台阶：“您是寻宝人。”
所谓珠宝玉石，常有青华之气，常人不可见，唯有一类人体质特殊，远远观之，如烟如霞，便是海底藏着、土里埋的，一概都能看到。这类人，便被称作寻宝人。
寻宝人通常三、五成队，一单生意成了，够他们吃一年的。
像他这种单蹦儿的，倒不多见。
“小少爷是从京都来的，定然还记得五年前新出土了一件天蓝釉八角龙把杯，那可真是好东西，单一件，便卖出一套宅院的价钱。”说到此，他嘿嘿一笑，竖着拇指冲自己一比，“实不相瞒，那东西便是老头儿我带人挖出来的。”
陆澜复心里想得明白，这老头儿定然是见自己年纪轻轻便要去云水逢，以为是去寻宝玩儿的，便拿这出本事来哄自己。要说寻宝的本事……瞧老头这双眼睛，倒不见得没有，只是一来他并不是要去寻宝的，二来，这老头的做派，实在瞧不上眼。
心念至此，脸上笑意不减，只是将茶杯向那人轻轻推了过去：“请老先生喝杯茶，云水逢一事，便算了吧。”
老头儿便有些不高兴，眼睛一眯，带出一股戾气来，他俯身靠近人，咬着牙尖说话，口气阴森森的：“年轻人，自个儿出来闯荡，凡事都要小心，这外面可不比你家里，谁人都当你是大爷，捧着你顾着你，我肯接你这单生意，是给你面子，你若是不识抬举，哼哼，我孙老六的名号可不是叫着玩的。”
陆澜复心里有些无奈，本来见这老头有些江湖气，没想到竟不上道，眼见买卖不成，竟要生抢。合该自己生了幅和气样子，平白让人觉得好欺负。
他轻轻叹了口气，也不多言语，指尖叩了叩桌面，引得人注意后，一指人腰间。
老头儿脸色瞬间一变。
陆澜复看得明白，打自己一下楼，这老头儿坐在窗户旁边的桌子上就一直观察自己，等过来的时候，还绕道摸到一桌已然喝高的船员旁边，将人挂在腰间的一个锦囊摸了下来，塞在了自己裤腰里面。
可见虽然不做寻宝的生意了，这眼上的功夫倒还没落下。
老头儿偷东西的行径被戳破，不敢多言，也知这少年虽看起来寻常，却并不是自己能够惹得的，再兼他要去云水逢，就更不是普通人了。
他捂住腰间，冲人讨好一笑，弓着身子向后一退、再一退，扭身跑了。
陆澜复在慢慢涌上的酒香中微泄了力气，倚着靠背，看那人桃之夭夭的背影，心里算着自出发至今日的种种时间。
然后一阵香风扑来。
这次不是眉如黛，而是货真价实的女人。白皙丰腴，穿紫金勾线的纱衣，露一截凤穿牡丹的酡红抹胸，皓腕凝霜雪，戴着一串缀铃铛的链子，手指细细的，涂绛紫的蔻丹。眼皮上抹了一层金粉，眨眼间便闪着若有若无的光，眼尾不知用了什么，细细地挑了出去，平白添一分媚色。
她身上带着香气，软软地往陆澜复身上一靠，语调娇娇的：“先生从哪里来，一个人看着好生寂寞，南淮本是寻欢作乐的地方，妾来陪先生饮一杯酒。”
陆澜复看着她，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脸蛋，带着一点宠溺的意味。一面抬起手来向那边跑堂的伙计招了招手，同他讲：“上一壶甜酒。”
“好嘞。”
伙计动作麻利，三五步给他端出来一个酒壶，并两个白瓷小酒盅。依次斟满了，冲人暧昧笑笑，闪身退了。
女子笑得更甜，脸上璇出两个酒窝来，裙子一撩，斜斜地跨坐在陆澜复腿上。这姿势练过千百回，迅速又漂亮，让人一点想拒绝的欲望也无。两只手腕搂着陆澜复后颈，温暖的香气便从胸口透了出来。
她脸上涂了香粉，细看来粉绒绒的，贴在陆澜复耳旁，呵气如兰地诱惑他，一边从香囊里掏出一丸药，手指灵巧地弹进酒盅里。
叮咚一声轻响。
是助兴的药，让人快活的，很快融进酒里，晕染出一片金黄色。
陆澜复的手停在女子腰间，抚摸小动物似的捋了一下，声音轻缓：“今日姑娘的早点，我请了。”
话说的委婉，意思倒明确。
女子愣了一下，又细细打量了他片刻，然后笑起来，两指夹起酒盅，抬头一饮而尽，喝罢往桌上轻轻一叩。
“那就谢过先生了。”
随后摘了耳后别的一朵石榴红的花，往桌上一搁。意思是这桌她已经来过，别的姐妹就不要碰了。
她站起来，袅娜地对人一行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