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 第二章 仿佛依稀(2) 在线阅读
新容关了电脑,把办公桌上的东西摆整齐,看看时间,苏启智他们等了快一个小时了,她拎包走出去,发现梁赞不在,编辑室里仿佛刚刚一场暴风经过,剖肠开肚的食品袋东一个西一个,桌上地上,场面狼藉。
“走啊?”亦晴问她。
“外地来个朋友,晚上一起吃饭。”新容说。
“梁赞刚走,让他送你多好。”亦晴说。
新容看一眼窗台,他的茶杯搁在上面。
新容拿起杯子,里面的茶汤还是温的,她放下包,把杯子拿到洗手间,把残茶倒掉,用牙膏把杯壁上的茶渍擦干净,用水把杯子里里外外冲得清亮剔透,放回柜子,这才出门。
银灰色帕萨特停在门口,梁赞盯着单位,楼是伪满时候盖的,细窄窄清水红砖嵌在楼表层,拱形窗瘦溜溜的,越发衬得带门斗的楼门像一个大嘴噘出来,嘴巴里面含着楼梯,窄而陡,像错置的牙齿。梁赞眼看着新容瘦伶伶地从牙齿里面一截一截地出来。
新容看见他,站住了。
他替她打开副驾驶那边的车门,语气间流露出来的气恼和强硬让他自己也有些吃惊:“上车!”
新容坐上来,他很认真地打量她:没化妆,连口红也没涂,街道上阳光明媚,他看出她的疲惫,眼底下有点儿黑。
“看什么?!”她有点儿恼,瞪他一眼。
他笑起来:“去哪儿?”
她顿了一下:“重庆路上的必胜客。”
他转头看她,阴阴地笑:“你去吃比萨?”
新容也忍不住笑。
报到第一天他那句“新郎新娘”固然惹火了她,但她随后受到多大冒犯似的凛然也大大地让他下不来台。有好几年的时间他们彼此间敬而远之,井水不犯河水。虽然在一个杂志社工作,常常打照面儿,但几乎不打交道。她是采编人员,天天埋首于选题、稿件之类,而他搞发行,有办公桌但却不用坐班,何况他放在杂志社工作上的精力最多也就五分之一,大部分时间他忙着跟朋友合作,开公司,增加客户,开拓业务。
一晃十年过去,他们都成了杂志社里的元老,五年前调整班子时他当上发行部主任她则是采编部主任,三年前班子再次调整,他是主管发行的副社长,新容则是杂志社的执行主编。
任命公示不久,有一次杂志社加班,那一阵子新容喜欢吃必胜客的比萨,加餐时总叫外卖。梁赞那天凑巧去单位,跟送外卖的前后脚进门,桃谷二仙拉他一起吃,他一边往桌边儿坐,一边说,比萨这东西,就像喝醉酒后吐到盘子里的那么一摊东西回炉烤烤又端了出来。
桃谷二仙叽叽咕咕地笑,新容对着纸盒里面还袅袅冒着热气的三文鱼比萨,明知道梁赞是胡诌一气,就是抑制不住自己的恶心。
新容那天运衰到家了,临出门上班时跟黄励闹了几句口角,开编前会时,老聂跟亦晴因为点儿鸡毛蒜皮,闹到鸡飞狗跳,什么难听话都讲出来了。最后是老聂踢翻椅子走人:“爱谁谁,爷不侍候!”亦晴坐到朱秀茹那儿把两眼哭成毛桃,朱秀茹就把所有的事情都推给新容,自己拉着亦晴SPA解压去了。
新容刚当主编,做到骨酥肉烂在别人看来也是春风得意,她饿得前胸贴后背,额头手心都冒着虚汗,遇上梁赞的恶搞,一股火从胃里蹿出来,鼻腔里先一酸跟着一热,她连忙捂住鼻子冲到卫生间,松开手,鼻血滴答滴答溅到白瓷洗手盆里面,艳红醒目,一朵一朵像次第绽放的梅花。
一个美编到卫生间门口偷看一眼,跑回来低声说:“主编气得流鼻血了。”
梁赞一愣,不过是随口开个玩笑,半斤八两的小事儿,还流起鼻血来了?他手里捏着块热比萨原本吃得挺来劲儿,让她这么一打岔儿,真变成呕吐物了。
他扔下比萨起身往外走,经过卫生间门口时站住了,门是打开的,卫生间里面使用的是白炽灯管,新容站在洗手盆前面,被灯光衬得脸色惨白。梁赞忽然发现她很瘦,以前的印象只是新容个子高挑,走路很快,风风火火忙多大事业的样子,但那天夜里他注意到她尖削的下巴,以及眼睛里隐隐的泪水。他的脚不知怎么就抬不起来了。
桃谷二仙鬼鬼祟祟地过来,一左一右站在梁赞身边,新容捏着鼻子冲他们摆手让他们走,他没动,他们也没动。新容被惹急了,捏着鼻子声音瘪瘪地骂他们:“滚开啊!”
新容收拾好自己从卫生间出来,头晕目眩的,出了一阵虚汗,也懒得再做了,拿了包回家。坐电梯下楼时,梁赞在最后两秒钟闪身挤进来,差点儿被电梯门夹住,眼睛也不看她,快到一楼时,兀突突来了一句:“带你去喝汤。”
话音刚落电梯门就开了,还未等他们出去,一家广告公司的人就往里拥,他们刚刚吃过烤物,炭火气息和啤酒味道混合在一起,如此强烈,更让新容产生虚弱感和厌憎情绪。
梁赞拉住她的手,把她从乱乱的一团中间扯出去。到了外面他也不撒手,她流鼻血流得太多,脑子也钝了,任他牵着自己走到车前,他打开车门,把她塞进车里。
她怔怔地看着他把车开走,驶上灯光通明的街道。想问他,你要带我去哪里,忽然又想,管他呢?爱哪儿哪儿吧。
新容脑子里晃过黄励的身影,早晨母女俩拌了嘴,这会儿她肯定没睡,等着她回去呢。
想到黄励,新容一时又伤感起来,黄励的性情原本快人快语,爱说爱笑,明朗得像阳光下面的草地,坦荡野气,也有野花也有芳香。出了苏启智和徐文静这档子事儿以后,黄励性情仍旧泼辣,但里面混搅了一团阴郁、乌黑的东西,又赶上更年期,芝麻粒大的事儿,她说翻脸就翻脸,什么难听话都讲得出。
梁赞带她去的靓汤馆名叫“悦胃”。招牌不大,古色古香的。一进门就被水水的香气包裹住了,再细分辨,方品出是食物炖到骨渣而榨出来的香气,浓稠、弥漫,光是闻闻味道已经酥软了身子。
老板徐娘半老,细腻肥白,笑容可掬,穿件大花衣服,半裙半袍的,手里拿把大扇子,见到梁赞用扇子拍他一下,睨着新容说:“刚才梁赞打电话来威胁我呢,不把汤给你们留好,就把我给活煮了。”
梁赞跟她开了几句玩笑,带新容进包房时,老板娘在后面感慨:“你看看人家,腿还没我胳膊粗呢。”
老板娘给他们留了好几煲汤,样样美味。汤汤水水淹进胃里,给新容做了一场内部按摩,全身的筋骨一点点地松散开来,神经像高手料理的鱼翅,晶亮柔滑。梁赞看着新容眼睛里头的冰霜慢慢融掉,变得雾津津的,当她透过几丝头发扬起眼睛冲他笑的时候,就像有块石头冷不防扔进他的身体里,溅起老高的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