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 第六章 仿佛依稀(6) 在线阅读
苏启智躺在病床上,整个人缩进去一大圈儿,脸色比洗旧的白枕套还难看。
“挺忙的,不用过来了。” 苏启智说。
“上午忙,下午没什么大事儿。”新容说。
徐文静拿着粥盒回来,医院附近有专门做粥的粥铺,可以按顾客要求给做各种各样的粥。徐文静订了蔬菜粥,端到苏启智跟前,“我不想吃。”苏启智手虚虚地做了一个推开的动作。
“多少吃几口吧。”徐文静把盛了粥的匙递到他嘴边,他看新容一眼,自己拿过匙把粥送进嘴里。
“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的?”新容问。
“小梁都给安排好了,”苏启智冲新容身后的梁赞笑笑,对新容说,“今天一大早去接我们,楼上楼下的折腾了多少趟,真给他添了不少麻烦。”
“您别客气!”梁赞让苏启智说得不好意思了,“我这个人一向麻烦里来麻烦里去,没麻烦还全身不得劲儿呢。”
“我这胃是老毛病了,住两天我们就回去。”苏启智朝徐文静笑笑,“小静还要去一家公司上班呢。”
“上班不着急。”徐文静说,“我刚给公司打了电话,他们说公司老总去南美洲了,一个月以后才能回来,他回来我才能去上班。你好好调理身体,我们可以出去转转,我上班以后可能就没机会出去旅游了。”她冲新容笑笑,转头又对苏启智说,“让新容也跟我们一起去。”
“她哪儿有空?”苏启智叹了口气,目光却很期待地落到新容的脸上。
新容一时被他们将住了,不知该说什么。
“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硬挤,总是有的。” 梁赞笑着插话,“要是去近便的地方,我开车送你们去。”
“你瞎承诺什么?”他们从医院出来时,新容责怪梁赞,“我跟他们旅哪门子游?”
“你爸还能活几天?”梁赞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梁赞把新容送回家,临下车时,新容把一个信封给梁赞。
“什么?”他没接。
“买东西的钱。”新容只好解释,“这是三千,我也不知道够不够。”
梁赞把信封从她手中抽出来,拉开她的包扔进去:“想谢我,可以给我写封情书啊。”
“你不收,”新容说。“我就把东西还给你。”
“不用那么麻烦,”梁赞拉下脸来,说,“你直接当垃圾扔了吧。”
梁赞说完推门下车,把车门摔得很响。
“要扔你自己扔,”新容随即也出来,脸绷得像鼓,“你在这儿等着,我上去取东西下来。”
“还上什么楼啊?”梁赞说,“你把信封拿来,我直接扔了就算数儿。”
“你凭什么跟我发脾气?”新容的脸气青了,掉头往楼里面走,“你别走,我拿东西去!”
梁赞追了半层楼追上新容,拉住她:“阎王还不打笑脸人呢?我这脸够热的了,怎么就贴不上你的冷屁股?”
新容被他说得脸飞红起来,“你去死――”
“一个比喻,”梁赞笑了,“你想那么具体干吗?”
新容静下来,沉思了一会儿,抬眼朝梁赞看,直看得他眼睛里头心里头空出好大一个场子,才慢慢说道:“你别拿我当礼拜天儿过。”
梁赞拿起她的手,摁在她的心口上,“你这里是颗什么?石头吗?”说完把她的手一摔,噔噔噔下楼去了。
新容全身软软的,像被人抽了筋,要不是怕邻居看见不好,真恨不得一屁股就坐在水泥楼梯上。
黄励穿着舞蹈裙,在镜子前面左照右照。
新容进门,乍眼瞥见那一身白花花的肉,晃得眼晕。舞蹈裙是紫红色的,屁股前后加上胸前,统共三块布,其他位置零打碎敲地缀上那么一缕两缕的布头儿。上面不光用银丝绣着什么图案,还镶着大面积的亮片。
“怎么样?”黄励扭腰摆臀,舞步蹁跹,那些亮片蛙声一片地晃动起来。
新容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眼睛。
“就那么惨不忍睹?”黄励过来打新容的手,“今天彩排,嗬,真是不脱不知道,满身橘子皮的大有人在,还有那肚子上的肉,一波三折,我的皮肤和身材算不错的呢。”
“你怎么了?”黄励在新容额头上指一下,“出了门又是秧歌又是戏,游回家来就变成条死鱼――”
“别唠叨了,”新容抬眼看黄励,“我刚才去医院了,苏启智得了胃癌。”
黄励的架子还拿着,刚才说话时点着她的手也还那么半举着。
“发现时就是晚期,医生说随时都有可能――离开。”
“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黄励转回神儿来,笑了一半却笑不下去,手抖抖地往下脱舞蹈裙,好半天扒不下来,新容想帮帮她,又没敢动,怕这样反而惹恼了她。
“应了那句老话,作得欢死得快。”黄励到底把那三块手帕从身上扒了下来,两块布的接缝在胯骨那儿抻得快崩断了,新容才发现,那面料还是带弹力的。黄励把舞蹈服团吧团吧揉成个抹布,往沙发上一扔,仍然拎起旧运动服套在身上,走到窗前,呼啦一下把窗帘拉开,一大片夕照,像硕大无朋的蛋黄跌碎进屋里,浓浓地漫溢了整个客厅,稠稠地淹裹了母女俩。
黎明时分新容起床去卫生间,出来发现客厅凸形窗前地板上,黑漆漆一团沐浴在淡墨色的夜色晨光中间,吓了她一跳。
“你不睡觉坐在那里干什么?”她问。
黄励不吭声。
她走过去坐下,母女俩都不说话,看着天色从灰黑变成深灰、灰中渐渐透出青色,青色又一层层漂清了灰色,加入了豆浆白。
新容白天乍听见消息时,心像鱼漂浮着,找不到方向,也不知道该不该悲伤,彷徨得很。现在,在这样安静的时分,她清清楚楚地看见,悲伤从她的心坎里抽发,像一束花草那样葳葳蕤蕤地生长起来。眼泪涌出来,湿了脸,她不怕黄励看见,也不擦。
“是不是我老咒他,把他咒出癌来了?” 黄励一夜未睡,整个人垮垮的,面色灰败,眼睛下面眼袋突起,头发乱糟糟像个鸡窝,说话时带着很重的鼻音。
“你想哪儿去了?!”新容破涕而笑。
“人的意念是有力量的。”黄励很认真地说。
“你又听谁胡说八道了?”新容搂着黄励,把头靠在她肩上,“是他自己的体质不好。”
“要不就是跟徐文静在一起,天天吃方便面吃出来的。”黄励说,“你没看商品质量调查?方便面里面装的调料,几乎全是毒药,她倒是年轻了,消化能力强,你爸那体格哪能扛得住?不过他也是活该,自找的。”
“徐文静想让我陪他们出去转转。”
“他不是快死了吗?还有力气转?”
“医院那地方没病去了也添几样儿,更何况他这么重。越在病房里待着他越容易猜出自己不行了,不如带他出去散散心。不过又怕他临时发病,所以才想拉我去。”
“这时候想起你来了,你过苦日子的时候他们在哪儿开心快活呢?”
“说那些干什么?没有他们我们不也挺好?”新容说,“你说如果我不去,他真死不瞑目了,变成鬼来找我们麻烦怎么办?”
“好办!” 黄励说,“睡觉时把菜刀枕在枕头底下,刀刃朝外就行了。”
梁赞说话算话,果真开车带他们去大连玩了几天。他跟新容说,你们两个女生,万一真出点儿事还不麻爪儿了?我跟着去,既是司机,又是导游,兼着陪护,还要护花,用途不可不谓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