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 第八章 仿佛依稀(8) 在线阅读
第二天,老段带他们去郊区一个草莓园。是自助式,草莓现摘现吃,脸孔晒成棕金色的少女一手接钱一手递给他们一个篮子,篮子里面放着几个纸袋,他们可以把草莓采下来装进纸袋里,离开时过秤买走。老段说:“你们宰人不用刀,五十块一位摘草莓,摘下来带走的还额外要钱,血黑。”
少女笑容灿烂,说:“成本高哎,老板你一尝就知道了,我们的草莓品种好口味好,一点儿化肥没有,产量低,是天然的维生素C哎。”
草莓红通通的,躲在叶子下面,比市场上见到的要小一半,新容觉得有点儿恐怖,那么多的草莓,像一颗颗微型的心,红通通果肉上面粒粒斑点,在光线变幻的时候,像是心在跳动。
梁赞摘了一颗吃:“嗯,挺好。”
“他妈的,”老段也摘了一颗丢进嘴里,喔哼一声,“血甜。”
“早就跟你们讲了嘛,”少女笑,“一分钱一分货喽。”
苏启智一大早拉着脸,闹着要回去,徐文静费了不少口舌才把他劝来散散心,进了园后她和苏启智手拉手走在地头边儿上,徐文静摘了几颗草莓吃,也说好,还摘了一颗送进苏启智的嘴里。几分钟后,苏启智的嘴角流出血来,比草莓汁更鲜更红更艳,徐文静手忙脚乱地拿出一大把纸巾捂过去,几秒钟就洇透了。他们赶紧回到车上,幸亏开的是老段的CR-V,放倒一把椅子让苏启智躺下来,血还是顺着嘴角往下淌,梁赞撒腿飞奔到附近的小超市买了好几盒抽纸回来,几个人各自捧了一盒纸,往外抽纸去捂顺着苏启智嘴角流出来的血。
“我不知道一颗草莓也能害死他――” 徐文静脸色苍白,蜷在苏启智身边。她个子矮,最近又瘦得厉害,像个小孩子。
新容伸手在她肩上拍拍:“不关你的事儿。”
“都怨我都怨我,好端端的去摘什么草莓――”老段满脸都是汗珠子,直接把车开进了医院。
“身体都这样儿了还出来旅游,你们是怎么想的?”医生给苏启智止了血,训斥他们几个,“幸亏来得及时。”
“对不起对不起!”梁赞一迭声地说。
血很快止住了。又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上午苏启智闹着要回去,梁赞找医生问行不行。“强弩之末。”医生很文艺地说了一句,给苏启智打了针,吃了药,嘱咐梁赞慢点儿开,就让他们出院了。
老段一直把他们送到高速路口,买了一大包纸巾饮料糕点之类的东西,替他们搁到后备厢里。
梁赞搂了他一下,在他后背拍拍,说了声“再见”就走了。
苏启智是二十天后死的。
那天新容一早起来心就乱得不行,又慌又忙,喘不过气来,看什么都不顺眼,用老段的话说,血闷!血闹!血烦!她在单位借稿子的事情发了一通脾气,发完才发现大家都不吭声,连老聂都保持着沉默。
他们这么让着她,弄得她自己反遭了一顿抢白似的,更加懊恼。
下班后梁赞送她去医院,徐文静呆坐在病房里,她饭也不好好吃,瘦得快脱相了。
“今早上开始昏一阵醒一阵的,中午还吐了血,不能有事儿吧?”徐文静问他们。
他们也说不好。
“要不我带你去问问医生?”梁赞问。
徐文静点点头,两个人离开了。
新容坐在刚刚徐文静坐的椅子上,离苏启智也就一米远,看他枯柴一把,脸如黄纸,整个五官都塌陷了下去。新容不知道他是谁,反正不是苏启智。
突然地,苏启智睁开了眼睛,唬了新容一跳,他直直地定定地着了魔似的盯着新容后面,仿佛那里站着人,或者正发生什么有趣的事情。天气越来越热,新容来医院时,街上好多少女穿起了吊带裙,可现在在闷闷的病房里,新容整根脊梁骨给苏启智盯得冒冷气。几分钟以后,苏启智的眼光慢慢地转向她,好像想说句话,但刚一张嘴,一口血花抢先蹿射出来,新容正凑过去想听他说些什么,有一些血点溅到她脸上,然后她看见苏启智鼻子里面也有两柱血涌出来,像两条蚯蚓在慢慢地往外爬。新容赶紧按铃叫人,手指哆嗦得不行,只知道死命按下去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按响了,接着她悚然发现苏启智好像眼睛耳朵里面也有血涌出来,便慌慌地往外跑,膝盖被门边狠磕了一下,她站在走廊里没命地喊:
“医生,护士!医生,护士!”
医生护士一下子挤满了病房,新容跺着脚走出去不是站着也不是,有护士提醒她她才发现自己鼻血又流出来了,她顺手抓起一盒纸巾,抽出一把团一团按到鼻子上头,看医生攥着拳头,在苏启智的胸上咣咣咚咚地捶打,即使苏启智的心脏能再跳动,只怕肋骨也要断个三五根。
后来病房里一下子安静了。转眼间人也都没了,就剩新容一个,她往床上看,苏启智的眼睛还是睁着的,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眼角、鼻孔、嘴角、耳朵,都有血迹,她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想要跑,却仿佛有双手从水泥地里长出来,抓住了她的两脚。
“爸――”不知怎么着,她一下子就喊出来了。
又过了几分钟,徐文静和梁赞回来了,可能已经听到消息了,在走廊里跑得轰隆隆响,梁赞先跑进来,一看床上的情景,挲着两手呆了一呆,上前把新容抱在怀里。
“没事儿吧?”
新容木木地拥在他怀里,眼睛望着门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徐文静整个人颓颓的,乩姿频模淮缫淮绲赝》坷锱玻该自兜木嗬胱叩猛蛩剑叩浇埃采峡戳艘谎郏屯纫蝗淼乖诖睬啊
新容蹲下身,抱住了她。
徐文静全身都在哆嗦,两排牙齿咔嗒咔嗒地打冷战,新容眼泪涌出来,拍着她后背说:“不怕,不怕。”
梁赞也蹲下来,把她们两个都搂在怀里。
“没事儿,没事儿。”
“谁是家属?”有个护士出现在门口,说:“你们得去交钱,费用不够了。”
“你们有完没完,人都死了还费用费用的――”梁赞火了。
“这屋里不是还有喘气儿的吗?”护士也不是白给的,“你们的钱又不是往我的账户上存,跟我发什么脾气?”
黄励接到梁赞的电话,跌跌撞撞地赶过来,还赶得及握一握苏启智仍然温暖的手。
徐文静叫了一声“黄姨”,扑过来抱着她哭,黄励没想到这个,挲着两手,任她哭了一会儿,才叹口气,伸手抱住了她。
梁赞忙里忙外,找了人给苏启智擦了身子,换了早先预备好的衣服。刚把人收拾好,尸体中心已经来了车,把苏启智接走了。徐文静放声大哭,奔着要去抓苏启智,被黄励和新容死命拉住了。
梁赞忙完尸体中心的事儿回来,看见娘儿仨坐在空了的病房里发呆。别说她们,就是他自己,一眼瞥见那空空荡荡的床铺,也一脚踏空似的发虚。
“人都走了,我们也别坐在这儿了,找个地方商量商量后事吧。”
梁赞把她们拉到一家“咖啡语茶”,先让服务员给每人上三条热毛巾,仔细地擦了手脸,然后才叫东西喝。
说起办丧事,梁赞问徐文静怎么想,她茫然地看看他们:“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呗。”
“是不是要回去办呢?”梁赞说,“你们俩单位同事,亲戚朋友什么的――”
“还是在这边办吧,”徐文静看了黄励一眼,说,“我们的事儿一闹开,单位就把他调到图书馆了,馆里一共没几个人,他从来也不跟他们打交道。至于我家里那边,早就跟我断绝关系了。他家好像也没什么亲戚。”
梁赞看看黄励,黄励点点头:“他就有个叔伯哥哥,在四川,多少年也没什么来往。我看也不用惊动人家了。”
“那就――”梁赞看一眼新容,“我们张罗着办了吧。” 想想怕不妥,他又补一句,“好歹咱们也是个单位,别的没有,人手总还能凑上十个八个的。”
商量好事情,梁赞把徐文静送回酒店,接着把新容母女送到家。
“你先上去吧,妈,”新容说,“我跟梁赞说点儿事儿。”
黄励看他们一眼,先上了楼。